第398章 病在遼東(1 / 1)

沈鯉聽了若有所思,“這解釋倒是明白有趣。”

他平日更關注朝堂上的人事變動,碰到治水災荒等等問題都是讓六部將詳細情況報上來,根據資料臨時學習即可,因為這幾年京城的安全狀況都還不錯,他從沒有思考過京城的地緣位置問題,此時聽王文龍說來,自己一想果然如此。

兩人說話時沈鯉的仆人已將買回來的餐點放到桌上。

今晚主菜是一整隻烤鴨,京城特色的掛爐烤鴨要到清末才流行起來,而這隻烤鴨和王文龍之前吃過的南京烤鴨一樣都是燜爐製作的,味道也相差仿佛。

另外還有一道奶皮子,一道煎糍粑,甜點是由米粉包核桃仁、芝麻、山藥等餡蒸出來的艾窩窩。

最後,沈鯉年老不愛喝酒,小廝便去街上拎了一壺燒滾的鹹奶茶。

沈鯉對王文龍笑道:“京城的飲食便是如此風格,這奶茶、奶皮子,建陽你作為南人想來吃的少,但若能吃慣,於保生補氣是極有益的。”

王文龍端起那奶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許多人的腸胃與這牛奶性相不合,喝了奶便要瀉肚,我好在沒有這樣毛病,算有口福。”

沈鯉也喝了一口奶茶,又吃些鹹菜開開胃,滿足笑道:“建陽這幾年常在江南,口腹想是極為享受了。我做了一輩子京官,多聞江南繁華,年過七旬卻還沒有南下過一次,有生之年,也想有機會到江南富庶之地見識那裡的人物風采,好好喝他一回紹酒。”

王文龍笑道:“其實閣老也不必去南京,有朋友與我說過,好酒必求於遠道,其實在京城的紹酒比之江南本地的紹酒還要可口,若是再切些金華火腿蒸了相佐,便是在南京,口腹上的享受也就不過如此了。”

“建陽似乎很重視台灣島開發之事,”沈鯉放下杯子又說,“這幾年東林黨與浙黨之間的爭端頗多,建陽從不參與,然而一出禁海棄台之論,建陽就馬上作文反駁。”

“的確,”王文龍無奈說道,“我人微言輕,不喜束縛,本不願意過多的參與朝堂鬥爭。若不是放棄台灣島之論實在會對百姓造成傷害,我本來也不願意說話的。”

“建陽倒是直白,”沈鯉問道:“建陽真覺得台灣如此重要?”

王文龍道:“八閩之未來皆在此地。”

“恕我直言,”沈鯉說道,“開海以及開發台灣島雖有好處,但也會使得大量奸民海盜在島上聚集,以福建的衛所兵力是難以管控的,未來這些海盜侵擾福建,說不定會讓沿海百姓受到更大苦楚。”

王文龍說道:“然而台灣島可開墾的耕地比福建的四大平原還要多,可以解決福建地少人多的矛盾。”

沈鯉說:“開發台灣島是要投入的,不光是民間百姓籌集資金,朝廷也要籌錢鞏固邊防。”

王文龍道:“如今投入,好處是以利永久。”

沈鯉反問:“可若是朝廷沒錢呢?”

王文龍默然。

半晌之後王文龍才回答說:“每個人眼中的問題都是不同的,麵對天下局勢,不同人都能想出自己的解決方式,大家爭論不休,其實誰也說服不了誰。就像東林君子,他們以為親賢臣遠小人國家就能更好,但我卻以為這路子是走錯了方向。”

“建陽為何以為東林君子走錯了?”沈鯉問。

“天下的物產就這麼多,過去因為還有可開墾的土地,所以人口增長伴隨開發土地數量增長,糧食產量增長,天下欣欣向榮,即使有什麼問題都還可以解決。但我以為如今麵臨的種種問題本質就是土地開墾已經不能更多,天下的物產以達到峰值,小民多吃一口,大戶就少吃一口,奸邪多吃一口,良善就少吃一口。礦監四出,征稅變成搶劫,本質問題也是如今天下已無法開發出更多的礦脈,若是能夠真的開出新礦,礦監收些稅,想來也不會引起如此強烈的矛盾。東林君子所提倡的君子與小人之爭,也無非是要搶奪這天下財富分配的權利,以為由君子去分就能更加公平罷了,然而天下財富不增加,隻講分配又有何用?百姓已隻有旦夕之糧,若是一起災荒,連口糧也將他奪去。這樣情形下即使有君子當朝,難道就可以避免百姓去做那不可言之事?”

東林黨人提出的口號似乎是好的,但是並沒有解決根本矛盾,大明的底層百姓分配到的物資已經隻夠他們掛在溫飽線上活口。

而王文龍知道小冰河期已經到來,接下來的災荒會一旦使糧食減產就要將大量百姓拉到溫飽線之下。

百姓要餓死了,這時爆發的流民起義是不可能擋住的。

沈鯉思索道:“建陽你在《療屙錄》之中說的是否就是那樣場景?”

王文龍點頭承認:“若是天下局勢到了那樣程度,即使有宋常勤這樣的仁人義士,怕也是不能挽回天傾了。”

沈鯉慢慢喝了一口茶,回憶著道:“是以建陽認為歐洲的殖民主義是解決此問題的方法了?”

“徹底解決不可能,至少能擋個上百年,”王文龍也喝了一口奶茶潤潤喉嚨,“地少人多的問題在大明境內已經很難解決,但是若對外開拓,大明能控製的糧食土地和財富都還能夠增加。饑荒之中的百姓知道自己還有開拓海外這一條活路,也就沒必要揭竿而起了。”

海外殖民擴張從來是帝國轉嫁矛盾的最好方式,當然王文龍沒說的是以明朝的架構已不一定能撐起一台殖民機器。

但起碼不要擋著大明的普通人對外開拓。

沈鯉又問:“建陽的《療屙錄》之中,似乎包含了自己對未來的頗多想象,我看那書中隱喻,除了流民四起之外,似乎還有異族入侵之事?”

沈鯉對於王文龍所說的海外殖民前景總覺得不是非常現實,他更關注的是眼前,《療屙錄》之中那王朝末世的景象就是他最擔心的。

“隻是我的一些臆想罷了。”王文龍可不能承認自己在預測未來,這東西犯忌諱的。

沈鯉也不刁難,繼續問:“便是臆想好了,建陽臆想中以為哪裡最會生事?”

王文龍脫口而出:“遼東。”

回答之果斷,讓沈鯉一愣。

這幾年不斷起義的是四川廣西一帶的苗人,就算王文龍說,蒙古部落犯邊沈鯉都更不會意外,卻沒想到王文龍脫口說出的是遼東。

“怎麼會是那裡?”沈鯉忍不住問。

他一直覺得遼東的邊防壓力是最小的,前兩年萬曆援朝戰爭才得了一場大勝,足以震懾遼東勢力。

李成梁第二次鎮守遼東距今已經七年,塞外諸寇中有能力的領袖已相繼死亡,開原、廣寧之間的馬市、木市貿易也全都恢複,倒是偶爾有韃靼人到山海關一帶搶掠,但也是小規模行為,而且這些人雖然經過遼西走廊,但卻是從草原上來的,並不來自遼東。

曆史記載此時的東北情況為“八年遼左少事”,以萬曆三十三年的時空環境來看,遼東確實沒有出事的基礎。

王文龍道:“諸寇梟黠者相繼死亡,正說明遼東群龍無首,諸部落弱小,此時若有一個有眼光的部落首領,或許會養出一個真正的大勢力來……”

沈鯉頗為驚訝,但思索良久,他對於王文龍所說的遼東可能會組成一個強大的少數民族勢力卻還是將信將疑,因為現在還沒有看到任何如此的苗頭。

比起遼東,此時廣西四川雲貴的情況都要遠遠嚴重,就今年的事情,緬甸人剛剛又入侵了雲南,蒙古鬆山部剛剛打了青海,此時還在賀蘭山一帶逡巡不去。

大明朝廷沒理由放著這些近在眼前的邊關事務不管而去注意太平無事的遼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