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張鼐一樣,許多江南讀書人看了《中華文明入台史》都對東林黨棄台的言論大加駁斥。
而在福建,此時討論最熱烈的就是開海禁海的議題,這篇文章正得其時,引起的反響自然更大。
漳州詔安縣,夏宏手拿著一卷文抄走進沈鈇的書房,笑道:“繼揚你看看這是什麼?”
沈鈇接過他手中的文件,看了一眼,驚訝說道:“是京城抄報行印的《中華文明入台史》?此文已經傳到京城了?”
此時各地的印書作坊使用的字體很不相同,京城的印書喜歡用較肥的宋體字,墨色黑中泛著些許微紅,這年代喜好藏書的人家一眼就看得出印刷品的產地。
夏宏點頭:“這是我京城中的朋友專門寄來的,王建陽這篇文章已經傳入京中,實在沒想到此文能夠流傳得如此之快!繼揚,我們於此事之中也有一二功勞呀。”
沈鈇也是大喜,捋著自己的白須點頭道:“總算是不負八閩父老之望了。”
沈鈇是萬曆二年的進士,當過九江知府、禮部主事,九年前告老還鄉。而夏宏則是潮州人,也是進士出生,曾經做過沈鈇老家詔安縣的縣令,且和沈鈇是多年好友。兩人都熟悉漳州的情況,是堅定的開海派。
王文龍的《中華文明入台史》在《旬報》發表之後,沈鈇就看中此文能成為開海派的立論根基,組織了漳州商戶將這篇文章印發,一口氣直接印了上萬份。
這年頭和後世差不多,一篇爆款文章的傳播不僅是要靠文字寫的好,背後的推手也必不可少。
福建的印書成本很低,加上有漳州商人的補貼,這些福建油墨快印的《中華文明入台史》賣到江南,即使加上運輸成本一份價錢也不過五文錢。
所以張鼐能夠在鬆江府這麼快就看到王文龍的文章,並不完全是因為這文章就有如此大的傳播能力,還有沈鈇他們出錢印刷降低成本的功勞。
夏宏拿著京城送來的《中華文明入台史》再次,讚歎說道:“王建陽這篇文章寫的真是正當其時,以史料鋪排的文字也足夠犀利,可是幫了福建商人大忙了。”
沈鈇對於王文龍的文章內容看的更加深入,評價說:“王建陽此文列出的史料固然重要,然而我以為他文章中對於日後開發台灣的建議才是恰到好處:於台灣島上設遊擊坐鎮,調兵員守備;與島上建立工廠,修造兵船,添置槍炮;大量移民從事生產以利兵民安居;吸納商民投資台灣;設立專職官員,不僅守禦,還要負責經營台島商人往來事宜……我覺得這些觀念比之講述台灣曆史還更為有價值。”
夏宏卻道:“這篇文章寫的好不錯,可他的這幾條建議我卻覺得未免有些冒進。”
“王建陽要往台灣島上派兩千士兵,這可是福建海防重鎮的體量了。福建沿海的海防可以防止倭寇侵入福建腹地,可那台灣島上不過是幾萬移民,卻要用兩千兵去保護他們?豈非得不償失?”
聞言沈鈇卻搖頭笑道:“兄台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兩千士兵並不是為了保護台灣島上的移民,而是為了保有對台灣島的占領。我這幾年常自思考台灣開發之事,千頭萬緒總不清明,而王建陽這六條一出卻一下將我頭腦中所思所想都講了出來。”
沈鈇從自己的書架上取下一副地圖,指著上麵台灣海峽的位置道:“這是我從紅毛手上買來的西洋海圖,此乃福建,此乃台灣島,紅毛人並未有機會上台灣島仔細勘探過,故而對於台灣島之形狀標的也是恍惚,但大體能看出兩地成犄角之勢。便是這福建台灣之中一條海峽,兄台可知每年有多少商船從這裡經行?”
夏宏看著台灣海峽的位置,在地圖上和邊上的太平洋一對比隻覺得狹窄,猜測道:“這條水路雖窄,但是走月港的船隻多半要由此而過,再加上些許走日本的船隻,怕不要有二三成的商船走這條海峽?”
沈鈇搖頭道:“夏兄猜的太保守了。”
“難道有四五成?”
沈鈇嚴肅道:“我在漳州查訪多年,也問了一些海商的情況,據我所知每年走台灣海峽的商船占附近洋麵船隻數量的九成以上!”
聞言夏宏瞪大了眼睛:“竟有如此之多?”
沈鈇點頭道:“夏兄看過《葡萄牙國史》,想來也知道,那歐洲人在海上建殖民地最要緊的就是控遏航路,若是將福建和台灣島兩邊一鎖,這走大明日本甚而北上朝鮮的船隻九成都控在手中,每年該能有多少利益?又能有怎樣影響?現在兄台再想想,用二千兵馬換來對台灣之掌控,合算不合算?”
夏宏驚訝良久,歎息道:“無怪乎王建陽會一力促成台灣島民團建立,還號召開設商館,想來做的就是如此打算。”
沈鈇也點頭道:“王建陽此人知思考先我一步,我雖未曾與他見過,但卻有引為知己之感。”
沈鈇辭官之後回到家鄉就關心起海外經營的事情,他對於開海的理論有相當深刻的思索,隻是這時還沒有形成完善的體係,而看見王文龍的文章,沈鈇頗為驚訝——王文龍將他思索的事情都寫了進去,甚至比他現在的設想還更加完備。
這是自然,因為王文龍在《中華文明入台史》中提出的經營台灣的方案就是從原本曆史上十幾年後沈鈇向南居益提出的《上南台書》中抄來的……
隻不過原曆史上沈鈇提出的經營目標是澎湖,而王文龍將目標改為台灣而已。
當年王文龍看到沈鈇的《上南台書》時就很驚訝,沈鈇的思想比起同時代的明朝官員實在太先進了。
沈鈇在《上南台書》中表明在福建禁海絕不可行,相反福建的海麵想要平靜,隻有靠朝廷主動經營海外島嶼。
原曆史上沈鈇提出這觀點時,台灣已經被荷蘭人所占據,所以他隻能提出經營澎湖,以澎湖島的經營徐圖恢複台灣。
這觀點還不算什麼,關鍵是他提出經營澎湖的方法,除了常見的派遊擊、派兵馬、建造炮船之外,還有主動移民澎湖,擬定通商便民製度。
而目的是“澎湖島堪與南澳並稱重鎮,而八名士民永有攸賴矣。”
南澳是福建廣東兩省交界之處,正好座落在東南亞貿易主航線上,在此時就是東南沿海通商的必經泊點和中轉站,不隻是軍事重鎮,更是大明沿海最重要的商業重鎮。
沈鈇想要將澎湖經營成南澳島一樣的地方,說白了,他不隻是想要把澎湖建設成一處軍事要塞,更是想將澎湖弄成一塊用於通商的經濟特區,和月港互相配合,徹底控製台灣海峽的商貿航線。
沈鈇的這建議提出時鄭芝龍還沒滿十歲,他的提議要是真能被實行後來的鄭家根本就發展不起來。所以誰說明代人沒有商業思維?隻是沈鈇這樣的想法並不能被重視罷了。
沈鈇能夠有開發台灣的想法,也是因為他自己的家庭就與海商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換成其他背景,根本就不會有人做類似的思考。
而原本曆史上的沈鈇寫出《上南台書》卻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反應,直到幾十年後,明清鼎革,顧炎武在故紙堆中翻出了這《上南台書》,一讀之下驚為天人,因為站在後人視角,沈鈇所隱說的開發台灣島的好處在後來曆史中一一被鄭家所證實,顧炎武大感配方,並將此文收入他所編纂的《天下郡國利病書》。
而沈鈇自己的命運則有些唏噓,崇禎七年,沈鈇因為子弟海外經商犯重法,他連坐也被判殺頭。
福建的小型海商並不是大商人、貴族的對手,他們反對禁海的聲量也不大。
而借助《中華文明入台史》被炒熱的時機,這些小型商人終於成功的聯合了起來。
這篇文章給開發台灣提供了理論武器:台灣本來就是中華的土地,自古以來凡是強盛的朝代,沒有不對台灣施加影響的,而且開發台灣有種種好處,這一項項都能成為支持開海開台的堅實證據。
在沈鈇等支持開海的名仕的奔走呼號下,小商人們支持《中華文明入台史》已經成為一種政治正確。官府還沒有表態,福建的士商就開始自發按照文中六策組織開台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