製幣機的製造難點除了複雜的機械結構之外就是那兩塊正反兩麵的模具了,這東西必須要由精鋼鑄造,所用鋼材必須有相當硬度,才能在工業生產之中減少磨損,而這麼硬的鋼材就注定了難以雕刻,用熔鑄法給鋼材刻上花紋也難以解決氣泡和氣孔問題。
王文龍給出的解決辦法是電蝕刻。
樣幣的模具就是王文龍帶人做的,在煉好的鋼板上用油漆畫出不需蝕刻的圖樣,接著將鋼板和負極金屬泡入電解液,接上用綠礬和正負極金屬配置出的伏打電池作為電源,慢慢將圖樣刻到鋼板上。
這工藝說起來簡單,但其實做起來卻非常複雜,硬幣兩邊的圖樣不是平麵的,想要刻出層次花紋有深淺的圖樣,必須經過多次蝕刻。
原電池、電解液的配方也要經過反複實驗。
江南物理社經過了小半年的實驗掌握了這樣的技術,而且絕對壟斷,直接能對下遊廠商獅子大開口,一套模板直接叫價八十兩。
在製幣機和電解蝕刻技術飛快回籠資金的同時王文龍又讓物理社上馬新項目:研究適合製造金銀銅幣的金屬配方。
現在市麵上使用的銀幣隻是小頭,真正大宗使用的貨幣還是銅版。
銅幣壓製不難,關鍵是製造出來的銅幣要和市麵上那些私鑄劣錢相比拚就必須要壓縮成本。
王文龍知道明代的私錢含銅量其實不低,之所以一摔就碎,很大原因是因為小作坊鑄造時配方沒有調好,如果物理社能夠弄出合適的廉價配方,那才是真的發了。
銅幣配方的研究還在摸索階段,同時製幣機在推出之後,立馬就在江南風行起來。
這東西的效率實在放在那裡,甚至很快有人開始仿製。
想要完全仿製出原本的精密機器難度太高,但不少明代木匠、鐵匠開動腦筋,將賣出來的機器拆分後很快就弄清楚了製幣機的原理,然後他們就用木頭、銅件根據差不多的原理試製出仿製產品。
這些產品自然沒有原版機械的效率,也不符合大工廠的使用標準,但是對於民間的小作坊來說已經夠用了。
至於鋼模,人家直接用鑄鐵製造,然後用解玉砂研磨精修。
反正銀子夠軟,鑄鐵模具代替鋼模不過磨損的快一些,製作出的銀幣花紋清晰度低一些,大城市裡用不了,就送到小地方去用。
而且這些商人很快發現百姓對於機器製作的錢幣天然有一種信任感,甚至比接受銅錢更願意接受這些機器印出來的金屬貨幣。
壓製銅幣需要專門配方,生產私錢的小工廠弄不出來,但用其他金屬做劣幣還是可以的。
於是幾年之間各種金屬所做的貨幣:鎳幣、錫幣、鉛幣都湧入了市場,引得朝廷頭疼不已,接連的取締工作綿延了幾十年,還抓不乾淨。
王文龍的製幣機發明在後世直接導致錢幣收藏市場上由此多出一種分類:萬曆雜錢。
這些錢幣的圖案基本都是直接拿洋錢或者銅錢做母模翻出來的,花色紋樣紛繁不一,價值也並不高,但這些萬曆雜錢卻被專家認為相當有曆史價值。
甚至幾百年後的中學曆史教材上還放上了一枚印著“萬曆通寶”紋樣的萬曆雜錢的照片,此錢是福建王家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而教材正文之中則對此文物反映的曆史情況作出總結:
“大量低價貨幣的出現,反映的是萬曆朝資本主義萌芽時期對於貨幣需求增加的現實,萬曆雜錢的大量出現前提還是以王文龍所創立的江南物理社發明了高效率的肘動製幣機,經濟上的活躍以及科技上的啟蒙,毫無疑問的預示了明代的中國已經來到了資本主義的前夕……”
就在王文龍等人在江南忙碌著做製幣機實驗的時候,對於整個大明更重要的事情則是李三才掀起的新一波上疏風潮。
之前李三才沒時間見,王文龍為的就是這件事。
萬曆三十一年末,鳳陽漕運巡撫李三才的上疏在朝野之中流傳,開頭第一句就點明了他的意思:“乃言迅雷擊陵,大風波木,洪水滔天,大變極矣……”
李三才上疏的要求沒什麼新奇的,還是勸萬曆皇帝收回天下稅監,這篇文書能引起朝野震動的原因,是萬曆三十一年末發生的壞事太多了:
九月份,趙元古徐州起事,被處以車裂。
接著,亳州李大榮起事,斬首。
然後,睢州大盜騷擾漕運,被平撫。
接著京城又出妖書案。
徐州、亳州、睢州、京城,和之前的雲南貴州四川不同,這些地方在這年代人的印象中都是中原腹心,應該是相當平穩安寧的所在,小半年內這些地方的起義就連綿不斷,而且連京城之中都出現妖書,顯然是有什麼東西出了問題。
李三才的上疏就是打中了這個時間點,一下子便在天下掀起議論紛紛。
最先開始騷動的是常州,東林黨正準備把東林書院修建成自己的大本營,需要造聲勢,於是領頭呼籲——常州府衙又被文人給圍了。
熱潮蔓延,杭州、蘇州、鎮江府縣文人群起響應。
向北一路波及,南京、徐州、徽州、鳳陽,江南一片罵聲。
向南傳播:福州、泉州、潮州、廣府、韶關,文人也大批上街。
對於這些罵聲萬曆皇帝全部不理,而對於跟著這些言論而上的內閣大臣們請求補齊司道、知府、巡按禦史等官員的奏疏萬曆皇帝也不予理會。
他覺得這些都不是實事,不必分心,萬曆皇帝真正親自關心的一是磨蹭到現在還沒有解決的妖書案,二是河道問題。
萬曆皇帝下令六部討論開挖泇河疏浚黃河漕運的問題。
這幾年黃河漕運因為天災原因已經大量被毀損,而且黃河的淤塞導致徐州一帶的百姓每年春汛都受災嚴重。
各地的河道官員都為此忙碌起來。
寫文的寫文,搞歸劃的搞歸劃,運河沿岸的百姓又擔心會被征夫做苦力,開始醞釀下一波起義,各地官府也準備彈壓……就在這紛紛擾擾之中,時間來到了萬曆三十二年。
吳江,趙田村。
“了凡先生”袁黃辭官之後便在此處隱居。
袁黃是一代雜學大家,他自幼受教於雲穀禪師,除了教出袁了凡外,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大師也曾是雲穀禪師門下,可算的是桃李滿天下。
而袁黃在雲穀禪師門下自小研究雜學,對天文、術數、水利、軍政、醫藥都有研究。
幾天前袁黃收到在南京當官友人的書信,知道萬曆皇帝要疏浚泇河,於是便派弟子葉紹袁送自己的治河書籍去往南京。
袁黃對愛徒葉紹袁囑咐:“這次去南京要多注意結交名士,於你之未來大有益處,但你也要有的放矢,如你在治河上並無什麼經驗,人家問起你就隻拿我的書與他看,不要妄加議論,反而使有能為的人看輕了你。”
葉紹袁點頭道:“謹記師父教誨。”
“去吧。”
自從沈宜修嫁給了王文龍之後,葉紹袁不知如何便覺得心中空落,於是回到師父門下,專心學習,兩年間幾乎不問外物。
袁了凡也是個通達人物,他雖然看出自己的弟子有心事,但是也不專門詢問,隻等到葉紹袁苦讀兩年多,他以後覺得弟子的心性已經穩固,這才讓葉紹袁幫他去南京送書。
葉紹袁帶著師父新撰的《分黃導淮考》《運河考》《皇都水利》三本書籍,以及專門給南京朋友寫的書信,背上行囊帶著仆人前往運河渡口,坐上一艘小船,北上南京。
王文龍一家人這時也正從蘇州返回南京。
葉紹袁的船過了常州進入揚州,在口岸鎮停泊,等待過漕關,就見邊上一艘中等大小的船隻開了窗戶,窗中透出一張熟悉的俏臉。
葉紹袁看到沈宜修的瞬間,整個人不禁一呆。
葉紹袁很喜歡沈宜修,從沈宜修的樣貌到文彩,無一不符合他的標準,卻沒想到吳江一見,沈宜修兩天之後就跟父親一起南下,接著就傳來了她嫁人的消息。
葉紹袁打聽過王文龍的消息,知道對方不過是個監生,隻不過是因為寫了書,所以在世上有些名望罷了。
沈家居然就為了這麼一個人而推了他和沈宜修的姻緣,讓葉紹袁心中至今難以接受。
這時沈宜修也看見了葉紹袁,畢竟兩家是世交,不可能裝作見麵不識。
葉紹袁就見她轉頭對船艙中人說了兩句,然後那艘船就向他的小船靠過來,而船頭上也走出了一個一臉笑容的儒衫男子衝著他這兒打招呼。
葉紹袁也不是真的轉變心性,他依舊是那個葉家的貴公子,隻不過受了些挫折之後,終於學會隱忍銳氣。
這兩年時間他閉門苦讀,在學問一道上越發精進,如今已經受了南京官員的賞識,出仕指日可待。
這一次他也是抱著上京求官的念想,甚至離開吳江時,還隱隱想到下一次再回吳江,自己一定要帶著偌大名聲再去沈家,甚至幻想過和沈宜修再相見是什麼景象,卻沒想到這一刻這麼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