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董其昌讀書(1 / 1)

金學曾回家之前身體就一直不好,返回浙江老家之後一直也麵對外界的風言風語指責,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心中氣悶,身子每況愈下,這幾日連話都少說,但此時此刻聽著王文龍的新書內容,他卻很快聽得入神。

聽了一會兒書籍,金學曾伸手喚過一旁的仆人拿上痰盂,他對著痰盂一頓咳嗽,將之前喝下去的藥湯都吐了不少出來。

“父親您沒事吧。”兩個兒子都萬分關心。

金學曾搖搖頭,指指二兒子說道:“繼續念!”

金嘉謨就這麼陪著父親念書,金學曾聽得非常仔細,還叫金季真到自己書房中找出《尚書》來對照,分析王文龍所寫內容。

一本書整整看了五天,把全書讀完,金學曾忍不住一邊咳嗽一邊大讚:“王建陽做的好書呀!”一下似乎連疾病都輕了許多。

……

河南歸德府,董其昌坐在一堆甲骨之中。

董其昌通過對甲骨文的研究,基本上已經確定這是先商的遺跡,文王三代之前的文化遺存,這事情在士林之中已然引起哄動,本地官員此重視起來,專門派了人和董其昌一起維護甲骨遺址,並且上報朝廷,甚至連河南當地的稅收太監都不敢在這事情上造次,生怕得罪了天下文人。

但董其昌家的情況也不算好。

他來到河南自費發掘甲骨,最開始隻以為有幾處甲骨存留,但是越挖越多。

這年代的甲骨遺址還沒有被清代以來的大規模藥材采掘而破壞,所以遺址地區甚至比之後世還要廣大,光是探明大概率有甲骨的地方就占了小半個山包。

董其昌已經沒有經費繼續挖掘,而本地的農民發現這東西有利益之後也開始盜采盜挖,屢禁不絕。

董其昌現在已經改變成自費收購民間的甲骨,散儘家財,都還不夠,甚至為此到外頭去借債。

現在一片字數多的甲骨在市麵上能賣十兩銀子,董其昌這裡滿堂滿室的甲骨,其實是一筆豐厚資產,但是董其昌太熱愛古物,根本不可能往外賣。

甚至董其昌為了買更多甲骨還得抽出時間寫字作畫發賣,以籌集資金。

前世成為鬆江一地土豪、欺男霸女的董其昌一家,如今守著滿堂的甲骨度日居然都有些艱難。

董其昌卻是樂此不疲,絲毫不以為苦。

陳繼儒手中拿著一冊書籍走進董其昌家的新宅子。

這房間裝修的十分樸素,但是夯土牆卻甚厚,這是董其昌專門為了保藏甲骨而在本地修的屋子,修建之時就考慮到了文物存放所需要的乾濕度條件,還要小心防火,為了建這一棟宅子,董其昌又花去好大一筆錢財。

現在董其昌家為了購買甲骨已經遣散了大量仆人,陳繼儒進屋後沒人服侍,自己撿了條凳子坐下問:“你有沒有看建陽的新書?”

董其昌連忙點頭:“這幾日我也在看建陽的新作,真是驚世駭俗。”

陳繼儒同意說道:“此書比之《國富論》還要驚人,居然來證偽《古文尚書》,野心實在太大。”

“你道是野心,我卻看出建陽做學問的態度。”董其昌頗感興趣的說道:“建陽懷疑《古文尚書》是偽作,在外人看來或許驚世駭俗,但是我日日接觸這些甲骨,翻譯其中文字,越發感到先商時代與之史書之中記載頗為不同——我甚至懷疑許多先秦記載都有修飾加工過,《古文尚書》是偽作實在不算新奇。”

陳繼儒笑道:“我看此書看著頭痛,一會子摘出其他書中一段文字,一會子討論地理,一會紫又考究古代的官職,下一會子又開始做曆法計算,他寫一段文字,我卻要思索上半個時辰,有時手邊還沒有相應書籍參考,寫的對與不對,我都查不清楚。”

“這正是此書的好處哩,”董其昌笑道:“我看建陽此書最受感觸的地方就是他所用的各種辦法,從文字演變、稱呼職官、曆史文物、同時期的其他記錄等等方麵去考察《古文尚書》,這些手段比起咱們隻會傻乎乎的在這兒排字抄字實在聰明太多,我都想請王建陽來給咱們提提主意,看如何才能把這甲骨文給研究透徹。而且我在這書中還看到了建陽所想推出的一樁新學問。”

“新學問?”陳繼儒頗為好奇說道:“我翻遍全書怎麼沒看到?”

董其昌笑道:“如今世上人說起儒學,往往坐而談心性論道理,個個以為自己這想法就能代聖人言,甚至為彼此的見識不同而互相攻擊。王建陽此書則用了一種完全新奇的辦法,對古籍加以整理、校勘、注疏,對浩如煙海的先秦文獻開始去偽存真、正本清源,這才是一條真正新奇的法子。”

董其昌判斷說道:“王建陽在書中辨析《古文尚書》的幾條論點,如文風和《今文尚書》不同等等,幾乎就要將那幾篇原本該有的內容寫出,我如今已然是信了《古文尚書》是偽作,甚至能夠猜出已經喪失了的原本那幾《尚書》的大概意思……可見這種方法不但可以去偽存真,甚至有能力恢複不能卒讀的失傳典籍。”

“這聽起來簡直要掀翻了是非巢,什麼心學理學都被王建陽給壓下去了,怕是會引起百家名仕的不滿。”陳繼儒聞言擔心說道,“王建陽可彆被人說什麼侮辱聖賢,惹上麻煩吧?”

“那倒不會,這隻不過是從書本到書本的學問。”董其昌笑著說道:“這是以前之人偽作聖賢言語,王文龍隻是為之辨析。要解釋起來他還能說自己是在為聖賢聲冤呢,而且他的工作做得紮實,並沒有妄加猜測,誰也說不出個不字來。”

陳繼儒想了一會兒,笑道:“即便如此,此書隻怕也要引起議論紛紛了,這研究了千百年的東西突然被他王建陽證偽,不知多少人臉上要掛不住呢。”

……

《尚書古文疏證》的出版被王文龍交給袁無涯來運作,看到此書之時袁無涯就知道這書籍的厲害,說不定要被禁。

在這年代,雖然法律禁止寫,但是實際上寫,哪怕是滿紙汙穢的豔情一般還真沒多少人管,像《水滸傳》這樣鼓吹起義的作品也要等鬨出事情來才會被禁。

真正被禁書的重災區乃是思想界的書籍,就比如李贄的一堆書,在他死之前,長期都無法刊行。

此時蘇州的書籍發行,按照法律規定,首先要由書商將書籍捆單交由蘇州官辦書院的司月審核,實際上沒多少人做,而發行《尚書古文疏證》之前,袁無涯卻專門跑下了完整的官方流程,就是怕《尚書古文疏證》鬨出聲量之後被禁。

直到《尚書古文疏證》已經是蘇州官方批準的合法書籍,此書才敢刊行於世,上下使錢後袁無涯發行《尚書古文疏證》若不熱賣個二三千冊甚至都會虧本,不過他卻依舊努力去做——這書是用來掙名氣的,書植堂有這一本書就足夠青史留名了。

……

顧夢麟騎著一匹白色駿馬,在仆人伺候下急急忙忙的趕向楊彝家。

他今年才十七歲,江蘇太倉大地主家庭出身,高中秀才,才名遠播。

顧夢麟最喜歡和人辯論聖人經義,常發高妙之論以為自豪,其言論能開學者之惑,年紀輕輕就已經在江南有才子之名。

“子常,快出來,接到我信如何不事先開門?”顧夢麟敲開楊彝家的門,一路闖進內院,楊彝從書房出來,笑著說道:“昨天才接到你的信,以為你不會這麼快趕來。”

“我有本好書要給你看,講《古文尚書》的。”

楊彝如今也才十九歲,他剛剛拜了錢謙益為師,和顧夢麟是至交好友。

聽到顧夢麟有書要跟他分享楊彝也不奇怪,他坐下問道:“你又看了什麼東西?”

“我蘇州書植堂剛出的《尚書古文疏證》,真真是好書,我看完就坐不住,專門跑來常熟要將此書拿給你看。”

楊彝此人家富於財,他家本來是常熟有名的大地主,但是家族並無什麼文采,直到楊彝這一輩,父親從小要求他結交文士,楊彝拜在了僅僅比他大一歲的錢謙益門下,用心苦讀,終於開始有些成就。

楊彝和顧夢麟兩人經常就儒家問題,反複詰難,試圖“申明聖人之意”,兩人吵架之後就一起寫文章,此時已經有“楊顧”之稱。

這兩人在原曆史之中將於二十年後東林黨垮台之後組織建立複社,試圖繼承東林黨的衣缽,楊彝更是被譽為複社眉目。

能夠組織複社倒也不隻是因為楊彝的學問水平多高,關鍵是這人家裡是真有錢,此時他剛剛考上秀才,整天研究經義學問,也沒啥要緊事情,得到王文龍的《尚書古文疏證》之後,拿起來便專心。

最開始才一個時辰,楊彝就已經忍不住,將書丟開,隻覺胸悶氣短。

“此書荒唐無稽,什麼考據經義,我看他就是要顛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