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
“老爺,蘭姑娘已服下湯藥……”
“狀況如何?”
“她看起來……”桑蒲頓了一下,不知怎麼形容她此刻扭曲的表情,隻好直白道:“神情似乎有點痛苦……”
亭內傳出急促的擱筆聲,“替我備十二銀針,將藥水引出。”
桑蒲從簾上的影子看見他已站起身,趕緊解釋道:“老爺莫急!蘭姑娘沒事,隻是……湯藥太難喝了,她有點適應不良!”
亭裡的影子緩緩坐下,沒再傳出一句話。
這時蘭若口中的怪味逐漸淡去,全身彷佛經過冰鎮一樣舒暢涼透。
“沒想到藥效發揮後竟如此舒服,連呼吸都變得輕鬆了!果然是良藥苦口!太好了阮大娘有救了!”
這幾日連天忙碌,終於可以偷閒個下午。
她在地上揀了幾片完整的油桐花,用針線串起好幾束成了一片花巾。
“拿這去向老爺賠罪吧!”
她拎著油桐花巾蹦蹦跳跳來到前院,立馬被桑蒲一臂擋下。
“老爺亭內正在會客。”他低聲道。
“誰來了?”
“彆問!到後院待著!”
“喔……”
蘭若轉身走了幾步,聽見渡槐衣傳喚。
“桑蒲,備茶。”
“是。”他恭敬應道。
看著桑蒲端來茶壺,眼見是個入亭的天賜良機,蘭若一個箭步上前擋在簾外。
“這種小事讓蘭若代勞就好!”
她雙手抓住托盤,與桑蒲拉扯著。
“彆鬨!快放手!”
桑蒲硬是不放,抓得更緊。
就在兩人一陣你拉我扯之際,蘭若一個重心偏移,眼看她要摔倒了,桑蒲放了一隻手欲拉住她,結果整個托盤連同上麵滾燙的茶水一並被她拖過去,她身子整個懸空,桑蒲來不及拽住她,她已整身摔進亭裡。
桑蒲瞪大了雙眼,嘴巴也張到比吃飯還開,經過再多大風大浪生死一瞬,竟都沒有這次眼前的驚嚇衝擊還更勝,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死定了!
很好,又解鎖了一次第一次!
蘭若這一摔,竟把門簾給扯了下來,像做飯團一樣外層裹著一片海苔,她被大片的門簾罩住全身,連頭也被埋進去,宛如一個活生生的人肉飯團橫躺在矮幾上,翻了渡槐衣與棋靈子的棋局,黑白子散落滿地,氣氛頓時凝結到零度,連時間也卻步了。
“唉呦好燙……”
她被熱騰騰的茶水澆了一身像飯團裡的糯米飯淋上醬汁,然而門簾纏住身子動彈不得,她猛力蠕動貌似一隻蛆蟲奮力地爬。
“讓她立刻消失。”
渡槐衣這一句語氣比鉛石還沉,比北極圈的冬夜還冷,明知道很憤怒但又聽不出怒氣反而更讓人顫栗。
“是。”
桑蒲一個跨步彎身,一手按在那坨用門簾包成的人肉飯團上,凝神瞬間,雙雙消逝,隻餘一片狼藉。
渡槐衣長袖一揮,亭中擺設恢複原來樣貌,卻唯獨棋局已成空局。
“此局已殘,是和不了局了。”棋靈子臉色鐵青得很難看。
“那便再與君開一局。”渡槐衣試圖緩和氣氛。
“吾興已儘。”棋靈子冷冷一言。
“渡某仍有瑰寶上千願與君交換靈水之絲下落。”
渡槐衣兩臂以環抱之姿伸出,掌心與另一掌背相迭平舉胸前,原本掩於袖口中的手露出了指尖部分,他已拱手表示歉意,難得見他如此放下身段。
“既已失了先機,再求無益,棋靈子告辭!”他衣袍向下一甩,徑自化散而去。
棋靈子的拗脾氣也算是六界盛名,愛棋癡狂難逢敵手,已有千年未嘗敗果,每一顆棋子都是他賦予生命的戰士,而他就像是將軍指揮著這些棋子馳騁沙場,對棋十分尊敬,千餘年來竟第一次遭人翻盤,怪不得他如此氣憤難耐。
這次意外得罪棋靈子讓渡槐衣的計劃全泡湯,他正眉頭深鎖該如何收拾這破局。
桑蒲回到亭旁靜靜守著,不敢出聲也不敢有所動作,亭裡的人對他來說就像是未爆彈,無法預測什麼時候會火山爆發,他隻能倒數末日。
他就這樣立著像座山到日落西下一動也不動,亭裡也沒有一聲傳喚。
這時渡槐衣終於開口了。
“將這赤瑙碧偃棋送去給棋靈子,不必留話。”
此棋乃由赤心瑪瑙與冷崗翡翠所精製,朱碧兩色區分敵我,棋子剔透盈光,冰涼如雪,盛裝棋子的棋罐更是萬年堀木,百年隻生長一寸,普天下隻有三株成樹,無比稀有。
“是……”
桑蒲伸出手在上麵一拂收進懷裡,卻欲言又止。
“你還有何事?”
他躊躇的神情太明顯,渡槐衣一眼便望穿。
“蘭姑娘……”
“她怎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疲倦,甚至厭倦。
“要放她出來嗎?”
“你何時關了她?”
“您不是說要讓她消失?我就把她關在柴房裡。”
“放了吧,她挨不起折騰,彆在一方浮藏鬨出人命。”
“是!”桑蒲俯身後退下。
後院柴房裡哀聲不斷。
“放我出去……老爺!桑蒲!蘭若知錯了……”
她坐在地上靠著門,一整天沒吃東西她已經餓到兩眼發昏。
“看來還沒餓死!妳可以出來了!”
桑蒲指尖輕點收回封印。
蘭若聽到聲音,彷佛看見救世主降臨,急忙起身拉開門,卻已不見桑蒲身影。
“還知道要放我出來!明天之後,你走的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咱們八竿子打不著!”
被關了一下午蘭若氣憤難平,這時肚子咕嚕一聲抗議,她摸了摸小腹,覺得今天少吃兩餐好像變瘦了。
平時桑蒲都會幫她準備好蘿卜或是地瓜,她望著廚房裡空空的竹簍,心想他今天肯定忘記給自己準備了,不然就是渡槐衣故意懲罰自己不讓吃,她在後院找不出半點能吃的東西,便往後山尋去,在太陽完全下山前看能不能碰碰好運氣。
一方浮藏後山有一座洚池,以岩石堆砌,蘊有天然泉水,終年恒溫不退,熱氣氤氳籠罩洚池四周,而環繞洚池的林木因長年濕氣彌漫而四季茂盛如夏。
渡槐衣沐於池中,雙目閉闔,池麵蒸氣凝成顆顆水珠附著在肌膚上,從胸壑凹處淌下,每一寸肌形儘如黃金比例雕塑,分毫不差。
就在林葉沙沙倦鳥嚶嚶這般渾然天成的唱和中,響入幾聲呢喃雜音。
“找東西吃比遇到金鳳凰還難!”
蘭若餓到差點走不動,赫然發現前方有一座霧氣彌漫的水池。
“這裡竟然有溫泉!”
找不到東西吃,先洗個舒爽也好!她往水池走去,但白霧蒸騰看不見池中有什麼。
“此地為生人禁地。”
他到底跟她犯了什麼衝,連這麼隱密的地方也能被她尋來,剛好又在這個時候。
“老爺?”
蘭若認出他的聲音,第一句卻抱怨道:“明明就有溫泉,還害我每天打水到柴房洗澡……”
“我剛說了,此地是生人禁地。”
“溫泉水池是自然造物,憑什麼不給人用?又不是你的私產!”她不服,繼續往前探進。
“我讓妳止步!”語氣似帶命令。
“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用?”
蘭若腳步放輕,越是靠近泉池煙霧越濃厚,毛孔開始冒汗,霧氣白得竟然伸手不見五指,她完全不熟地勢,踢到腳邊凸起的岩石,身子一傾正要摔進池裡。
“啊——”
渡槐衣自池中拔身而起,順勢披上白袍,臂彎勾住她的腰撈上岩邊。
她踩穩後,腰間那條臂膀澀然收回。
蘭若轉身回看他時,隻剩他長發披肩的背影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老爺!今天的事兒我不是故意的……我下午在柴房已經反悔過了,這次真的是我不對,先跟您道歉了!我保證下次絕對……”
她見渡槐衣已經走遠,竊笑一聲,我就借一下池水洗澡,您彆介意啊……
有了煙霧遮掩,她安心的褪下衣服,伸手往水裡撈了撈。
“水溫真舒服!”
她坐上岩石,踩進水裡。
一腳下去居然沒踩到地?可為時已晚,她已經落入池裡,雙腿不斷擺動,身子越來越沉,就是沒踩到地。
漸漸的整個身體都淹沒在水中,池麵上一圈漣漪都沒有。
渡槐衣見身後異常安靜,心想那蠢貨不會真不信邪跳進水裡去了?洚池深數十丈,漩渦暗藏,就算深諳水性的人下去,也不一定全身而退。
他停下腳步,轉身望向空無一人的洚池,眉頭微動,似乎意識到什麼。
一條快速殘影躍入水中,抱起她放在岩邊。
“蘭若……”
她鬆軟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還是很安靜,安靜到一點呼吸聲都沒有。
他覆上她的口,渡氣給她。
他不想她死,燁陽之玦還沒到手,跟她的交易還沒兌現,這是他告訴自己現在必須這麼做的理由。
源源不絕的空氣進入她身軀,她的心臟又震動起來,也把他給震清醒。
他緩緩抽離她軟綿無力的唇,她蒼白的臉很快就被這裡的熱氣熏紅起來,像春櫻渲染過的粉妝,煙靄朦朧,女孩熟睡的麵容更添一分迷離,當自己濕發上的水滴落在女孩臉上,和著她的汗珠從臉龐滑落鎖骨,再從微微隆起的胸脯間順流而下,他心神一蕩,驚覺女孩還赤裸裸躺在自己懷裡,雪白稚嫩的肌膚彷佛用指甲就能劃出傷痕,她像個初來於世的嬰孩,皎潔無暇,他手一揮在她身上化出衣服,自己也換上一套潔淨的衣容。
蘭若抽了抽眉毛,慢慢睜開眼,她以為自己在作夢。
“流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