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為了報複我,李嬌誣陷身為老師的我爸侵犯她,那事鬨得很大,後來,我被奶奶帶去A市,便再沒有回來過。
她摧毀了我的家庭,摧毀了我,卻沒想到她要結婚了,竟然還給我寄來了喜帖。
我當然要去,我還給她備了份大禮。
可我不知道,一切都是陷阱,她要我死,他們所有人,包括我的爸媽,竟然都要我死。
1.
下了綠皮火車,中轉了三四輛車,我坐上了通往家鄉小鎮的那輛破舊的中巴車,車上彌漫著各式各樣的味道,最重的就是汽油味。
我暈車,不回家也是有這個原因,此時頭昏腦脹,胃裡泛泛的,閉著眼靠在窗邊休息。
許是離那個鎮子越來越近,被塵封的記憶也逐漸清晰起來。
李嬌是在我初二的時候轉來的,她是我們鎮上唯一一個大型化工廠老板的女兒,家裡很有錢,在小鎮上出行都是坐著小轎車。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轉學到我們鎮上來,但她行事作風很是浮誇做作,身邊時常圍著一堆同學,她像電視劇裡的大姐大似的,也時常欺負同學。
我與她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她種種行為我雖看不慣,但也沒有想過插手。
我爸是我們班語文老師,我屬於那種很乖的孩子,認真學習,成績也很好。
可後來,李嬌看上了我的同桌,張平。
張平個子很高,瘦瘦的,我從沒注意過他的長相,但因為他不愛學習,老師想讓我帶帶他,於是安排成了我的同桌。
他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找我說話,我不理他,他就傳紙條,要麼就拆我筆盒裡的筆,或者把我鞋帶解開,係在桌子上……
我隻覺得厭煩,從沒給過他好臉色,且幾乎不搭理他,但還是惹到了李嬌。
不知何時起,李嬌總找我麻煩,從開始的扔我書包,撕我的書,到後來,將我拖進女廁,想用小刀刮花我的臉。
隻是那一次,我用手擋住了。
看到我手背上那個極深的口子,和止不住的血,與她一起的同學都慌了,廁所外麵的同學找來了我爸,我爸這才知道我被欺負了很多次,我爸很憤怒,帶著我找到了學校領導,要求嚴肅處理。
李嬌的爸媽花了些錢,擺平了這件事,那之後,學校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暴風雨來臨之前,都是風平浪靜的。
很快,席卷我家的暴風雨,因李嬌,驟然而至。
2.
中巴車行駛到了一段石子路上,車身顛簸得厲害,我難受的皺起眉頭,睜眼看了看路,沒想到這麼快就要到站了。
隨著車速的減緩,車門打開了,這一站,隻有我一個人下。
下了車,我看向大路旁邊的小路,隻要往裡再走一段,就到家了。
家……
可是,我沒有家了,我的家,被李嬌親手毀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李嬌衣衫不整從辦公室跑出來時的樣子,她在大聲哭喊,但眼角一滴淚水都沒有,看見我的時候,甚至還笑了。
即便我刻意不去想那段回憶,但她那時的樣子,還是會時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
【沈怡,這可怎麼辦啊?你爸,想侵犯我。】
她路過我的身旁,在我耳邊輕聲說著,而後又哭喊著朝樓下跑。
【來人啊……沈老師欺負我!救命……】
那天的教學樓特彆的黑,樓道裡的燈光和這棟樓一樣舊,我呆愣在原地,看著辦公室裡的爸爸踉蹌著追出來,在他看見我的那一瞬間,他也愣住了。
我從未見過爸爸這樣驚慌的眼神,那一刻,我甚至開始懷疑,爸爸是不是真的對李嬌……
其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真相,但我更相信爸爸,而且我知道,無論爸爸做沒做過,李嬌都是罪魁禍首!
我不該懷疑爸爸的,他原本是天底下最好的父親,印象裡,他一直都是高大偉岸的,不管發生什麼大事,他都沉著冷靜,我從沒見過他慌亂至此,也從不知道,那個幽默風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父親,會變得暴戾凶狠、嗜煙嗜酒、潦倒頹廢。
【沈怡?你是沈怡?】
一個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
我看向來人,是個大肚子的女人,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我是王麗麗啊!你不記得我了?住你家後麵的!】
她很高興,走到我近前,上下打量著我。
【大城市待過的人就是不一樣,就是洋氣,你這是剛回來?你不會是回來參加李嬌婚禮的吧?】
想起來了,王麗麗,是我小時候的玩伴,但是她這最後一句,好像話裡有話。
【是啊,麗麗,好久不見了,李嬌給我寄了喜帖,我也很久沒回來看看了,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沒什麼沒什麼,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說完她便扶著腰,匆匆往前麵的小超市走去。
我覺得有些奇怪,但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複雜的心情很快衝淡了王麗麗帶來的疑惑。
街道不寬,兩邊有住房,也有些店鋪,樓房外牆都似翻新過了,店鋪門頭也做了亮燈的大字,家鄉還是那個家鄉,但似乎有一種距離感橫在我的心頭。
【咦……這是,小怡回來啦!回來好!回來好!】
走到街道旁的小路上,樹蔭下坐著的劉阿婆認出我來,似乎高興的很。
我有些尷尬,擠出一絲笑容,朝她點點頭。
劉阿婆是我們家樓下的鄰居,平日裡就愛坐在這樹蔭下和這一帶的閒人拉扯家常,我記得,當初我爸發生這件事後,她曾指著我爸的鼻子罵,怎麼如今竟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回來好?
帶著不解,我走進了暗沉沉的樓棟,水泥地像是新砌過,一旁的白牆也很乾淨,可我的腳步卻很沉重。
我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過我的父母了。
3.
對於那段記憶,我仍是抗拒的,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到底為什麼,那事之後,我爸會去李嬌爸爸的工廠上班。
小鎮偏僻又閉塞,一點點事都能傳得天花亂墜,何況是老師非禮學生這種喪儘天良的大事。
那晚的小鎮熱鬨極了,李嬌跑出教學樓,哭喊聲傳了一路,鎮上的人幾乎都出來了。
李嬌說,我爸借口要輔導她作文,故意將她留得很晚,直到學校沒人了,他突然獸性大發,要侵犯她,正巧遇到我,這才躲過一劫。
我沒想到,我也成了她計劃裡的一環,我哭得語無倫次,但還是拚了命想讓他們聽我說,可無論我怎麼解釋,大家都不相信我,他們說,畜牲生的也是個小畜生,肯定幫著自己的爸爸,我百口莫辯。
可那晚,我真的隻是為了等值班的爸爸,在教室裡寫作業,直到時間差不多了,我才去找我爸,準備一起回家。
那晚我爸被抓去了所裡,我媽哭了一夜,後來,成了鎮上人儘皆知的瘋子,被關在了家裡,而我爸,因為李嬌家財大勢大,即便沒有證據,他也在牢裡被關了十五天,放出來之後,爸爸好像就變了。
叮咚——
我按響了家裡的門鈴,等待開門的那幾秒,心裡莫名的緊張,爸媽的樣子不斷在腦海中浮現,我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門開了,我看見了媽媽的臉。
【小怡回來了!老沈!你閨女回來了!】
媽媽很高興,朝著門裡喊著。
撲鼻而來的飯菜香似乎撫平了我的緊張,我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
【爸,媽。】
久違的稱呼,乾澀地叫出口,我的鼻子卻有些發酸。
我爸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看到我的那一瞬間,他似乎有些驚慌,好像那一晚一樣。
【哎、哎,沈怡回來了,都長這麼大了,是個大姑娘了……】
我有些疑惑,再看向爸爸,剛才所見又好像是我的幻覺。
爸爸笑嗬嗬地走過來,自然地接過我手中的行李箱。
【累了吧,先坐下休息會兒。】
我坐在了沙發上,環顧四周,看著這陌生的家,看向我的爸媽。
媽媽胖了些,皮膚也白了,看這精神狀態,好像也變回正常人了。
爸爸在廚房忙碌著,十年前的一頭黑發也變得有些花白了。
我鬆了口氣,放鬆了身體,靠在沙發上。
【不用忙了,我晚上要出去吃飯。】
李嬌的婚禮就在今天,我並不打算在這裡久留,準備當天來,第二天就走的。
媽媽從廚房走出來,遞給我一碗湯。
【沒事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你先喝點湯吧?這麼久不回來,爸媽都快不認識你了!】
爸爸也走了出來,看著我手裡的湯,神色卻有些古怪,分明在笑,但毫無喜悅之感。
我接過湯碗,正要送到嘴邊,正向我走來的爸爸卻腳下一滑,身體前傾,摔倒在我身旁的沙發上,那碗湯也應聲碎落在地。
【唉,當真是老了,這路都不會走了。】
我爸乾笑了兩聲,站了起來,看向我媽。
【你先把這個掃了吧。】
我媽有些不高興,卻還是應了一聲,去拿打掃工具了。
隻是這一聲碗碎之聲,卻讓我僵住了,我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碎片,久久沒有緩過神來。
記憶中,父親被放出來之後,家裡再沒有一個好碗,所有的易碎品幾乎都是壞的,整個家沒有一處好地方,我身上也沒有一處好地方。
當然,我爸爸從來沒有打過我,他隻是砸東西,但我還要上學,學校裡的人都是一個鎮上的,鎮上的人都知道我爸的事,於是,無論年級高低,無論高矮胖瘦,人人都可以欺淩我。損毀我的東西已經不夠他們發泄了,他們跟著李嬌,罵我、打我,剪我的衣服、頭發,老師不管,家長也不管。
這樣的霸淩,一直持續到了半年後,奶奶將我帶去了A市,離開了這個鎮子。
我站了起來,已經沒了胃口。
【我先回房間休息了。】
我拉著行李箱,走進了我的房間,久違的、熟悉的房間。
房間的布局沒有變,甚至床單被褥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我放鬆下來,打開了行李箱。
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我要讓那個罪魁禍首,付出代價!
4.
換好衣服,我準備好了一切,正準備推開房門,迎麵撞見了打算進來的媽媽。
【乖女兒,喝了這碗湯,你就留下來吧,彆走了,你都離開爸媽那麼多年了,你知道媽媽有多想你嗎?】
媽媽眼圈紅了,聲音有些哽咽。
我看著她,有些不忍心,但想到她那時發瘋,要我和她一起去死的畫麵,我仍覺得怕她。
【我先出去一下,回來再說。】
我推開了她遞過來的碗,頭也不回地往門口去。
我爸卻追出門外,拉住了我的手,爸爸的手不知為何,很涼很涼。
【小怡!】
他聲音不大卻很重,似乎壓抑著什麼,我有些被嚇到了,回過頭看他。
【爸、爸爸,怎麼了?】
爸爸有些著急,但又有些局促不安。
【是爸爸對不起你,你……你還是快點回——】
【老沈!】
媽媽的聲音打斷了爸爸的話,好像害怕他說出什麼似的。
爸爸低下頭,喉結滾動,半晌,抬頭看向我。
【沒什麼,你去吧,早點回來。】
我皺著眉頭,心中疑惑更甚,卻本能地想趕緊離開這個家。
【好。】
我應了一聲,朝樓下走去。
剛下了兩級台階,爸爸又追了過來,靠近我低聲說著,【如果不餓,儘量什麼都彆吃,我是說,在咱們鎮上,什麼都彆吃。】
說完,還沒等我開口,他又補充了一句,【喝的也是。】
我還想問什麼,爸爸卻掉頭回了家,關上了門。
我覺得奇怪極了,這一路過來,從遇到王麗麗開始,一切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
看著那扇屬於我家的大門,我隻遲疑了片刻,還是轉身下樓了。
我害怕家裡的那兩個人,一個曾經一心想要我和她一起死,一個曾經滿身的煙酒氣肆意打砸家裡的一切。
我媽不止一次試圖讓我和她一起死。第一次是關上門窗,打開了煤氣,被回來的爸爸救了下來;第二次是拉著我去了鎮上最高的樓上,要和我一起跳下去,被奮力掙紮的我推倒磕到了腦袋暈了過去,我逃過一劫;第三次用繩子差點把我勒死,被我奶奶撞見,後來奶奶就帶我離開了這裡。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從包裡拿出手機,準備看一下時間,卻發現了很多未接來電。
是大伯打來的,我回撥過去。
【喂?小怡啊!你去哪了?怎麼一直不接電話呢?急死我們了!你奶奶說你回鎮上了,你現在……】
大伯的聲音很焦急,滿是關切。
我不想讓他們擔心的,所以並沒有告訴他們,奶奶是怎麼知道的?
【沒事的大伯,你們彆擔心,我明天就回去了。】
這些年,大伯一家對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必須報仇,也許錯過這次,我再也不會有勇氣回來,也不會有機會報仇。
【你還要住一晚?你說你怎麼會——】
公交進站了,我打斷了大伯,【大伯,我還有事,先不和你說了。】
掛斷了電話,我走上了公交車,雖然隻有三站路,但步行可能會錯過酒席開始前人最少的時間段。
到那時,事情就不會那麼順利了。
5.
公交緩緩開動,我看著窗外,想著大伯一家和我的奶奶,心裡安定了許多。
跟著奶奶移居A市後,我休學一年,複學之後,迷上了化學,後來大學也主修化學生物學專業,這次回來,我用我的專業,給李嬌的新婚備了一份大禮。
我有些興奮,也有些緊張,以至於站起來準備下車的時候,都沒站穩,我趕緊伸手扶住了椅背,卻借不到力,竟然扯壞了椅背跌了下來,坐在了地上。
不、不對,不是地!這椅子也……是紙糊的?
我驚恐地發現,我所乘坐的公交車,竟然像一個紙糊的假車,可這輛車分明還在行駛中。
我不敢動,渾身發麻,仔細地環顧四周,這車的色彩和質感,怎麼那麼像……燒給死人用的紙車?
【……沈怡!沈怡!】
我沒有一點力氣,有一種莫名的窒息感,卻聽到有人叫我,我仿佛得救了一般,一口氣喘了上來,睜開了眼睛。
原來是夢。
【公交車上也能睡這麼死,在外麵挺累的吧?話說,你現在真是大美女了!我差點都沒認出你來!】
我看向說話的人,高高的瘦瘦的……張平?
【怎麼?不認得我了?我是張平啊!你的同桌!】
我看著他,有些恍惚。
【你也是回來參加李嬌的婚禮的?】
若是沒記錯,那時我爸出事之後,我移居A市之前,張平就離開鎮子了,好像是他爸媽離婚,他跟他媽去了另一個城市,他怎麼也回來了?
【也不全是,我回來半個月了,我爸叫我回來的,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打算陪著我爸。】
【不走了?】
【走不了了!吃了東西就走不了了!回來好啊!還是回來好。】
他笑得勉強,卻刻意掩飾著勉強,看上去很是滑稽。
我並不想和他多說什麼,自古都說紅顏禍水,雖然我家裡發生的一切到底都和他無關,但眼前這個並沒有多帥氣的藍顏,也是禍水。
隻是他所說的話,卻讓我更加困惑不安。
【下車了!你不是來吃席的嗎?不走?】
張平叫了我一聲。
我回過神來,跟著他下了車,可【吃席】二字,不知為何,聽著格外刺耳。
下車沒走多遠,我和張平來到了那個路口的酒店。
【你回來多久了?】
張平回過頭來問我。
【今天才回來的。】
【哦,為了參加婚禮?還是為了你爸媽?你也不走了嗎?】
他的眼神帶著探究,表情似笑。
【明天就走。】
我有些心虛,不想再和他說話,徑直走進了酒店。
酒店的燈光明亮,但大堂空無一人,宴會廳在五樓,看著電梯下來,我轉過頭看向還在門口的張平,心裡糾結著要不要等他,卻見不到他人影,不知他去了哪裡。
視線收回,餘光卻好像看見酒店外麵有些不一樣了,我又向大門外看去。
整個街道乾乾淨淨,沒有人,也沒有車,空氣中好像還彌漫著青灰色的霧氣,看起來破敗蕭條。
我揉了揉眼睛,難以置信地再看。
街道恢複如常,車水馬龍,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覺。
我有些不安,打算儘快找機會將包裡的東西送出去,就離開。
我不是什麼聰明人,至少在複仇這件事上,我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不能像電視小說中那樣,漂亮的、出乎意料的報仇。
我原本隻是個普通人,但是經曆了爸爸被冤、媽媽發瘋、自己又承受了那半年的霸淩,我已經做不了普通人了,我是一個被摧毀的普通人,對於始作俑者李嬌,我隻能在無數個夢境裡親手殺了她,而現實,我絞儘腦汁,也隻能想到這一個辦法。
電梯伴隨著哢噠哢噠的聲響,載著我上了五樓,我走進了還沒什麼人的宴會廳。
宴會廳不大,酒席擺了二十桌不到,桌布是那種暗紅色,上麵零星可見洗不掉的油漬和煙頭燙壞的洞,燈光明明很亮堂,卻有一種很古舊的感覺,就像當年的教學樓。
這裡沒有服務員,隻有係著圍裙的端菜阿姨和伯伯,我找了一個臉生的擺冷盤阿姨,詢問了新娘換衣服的地方,便準備過去。
【沈怡?你怎麼回來了?】
我聞聲回頭,卻愣住了。
是李嬌的弟弟,李宇。
【你快走!彆在這兒,回你的A市去!永遠彆回來!】
他大步走了過來,把我往門外推搡著。
【你吃東西了嗎?鎮上的吃的喝的,你碰了嗎?】
我搖了搖頭,他似乎鬆了口氣。
李宇,我怎麼會不記得這個名字,在那些被李嬌帶人毆打到奄奄一息、絕望想死的日子裡,是這個比我小一歲的男孩,替他姐姐道歉,為我塗藥,送我回家,如果沒有他,也許我早就跟著我那發了瘋的媽媽,一起死了。
也許後來,我爸被學校開除,找不到工作的時候,也是李宇對他爸說了什麼,才讓我爸去了化工廠上班……
我被他推搡著到了電梯門前,心裡有些猶豫了。
我帶來的那一小瓶東西,很有可能,也會害了他,我不想害他的,我以為他還在國外,我分明記得他高中畢業就出了國,定居國外了,他怎麼也回來了?
瞧我,注定做不成什麼大事的,他親姐姐結婚,他怎麼可能不回來?我居然把他忘了。
不,我不走。
【該走的是你,我不走。】
我反抓住了他的手臂,堅定地看著他。
【你聽我的!沈怡,你快走,走的遠遠的,去哪都行,就是彆回這個鎮子!當年的事,是我們對不起你,一切的後果都是我們應該承受的,可是我不想讓你也……】
【讓我也?也什麼?】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似的,有些莫名的恐慌,怔怔地看著他。
【你不知道?那你包裡那個是什麼?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們鎮——】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李宇,你在和誰說話呢?】
我身子一僵,驚訝於他似乎看穿我包裡帶著的東西,也驚訝於那個突然出現的聲音。
我微微側頭,看見了他背後的那個人。
一身白紗,聖潔而又美麗。
沒錯,是李嬌。
6.
李嬌顯然也看到了我,那一瞬間,她似乎十分驚喜。
我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實在想不明白,她親手毀了我的家,毀了我,為何時隔多年再看見我,竟然沒有一點意外,也沒有一點羞愧或是懼意,卻好像多年不見的朋友,滿臉都是久違的喜悅。
【沈怡?是你吧!哇!都多久沒見了,來來,吃點喜糖。】
她走了過來,長擺的婚紗拖曳在毛邊劣質的紅毯上,伸手塞了一把喜糖在我手裡,又轉過臉看向她身旁的伴娘。
【剛才我喝的甜湯還有的吧?幫我端一碗給沈怡。】
我看著她,一言不發。
伴娘也是熟麵孔,許是當年跟在她身邊的跟班之一吧,記不得了。
她撕開一顆糖紙,送到我嘴邊。
【今天我結婚,喜糖一定要吃的,對了你抽煙嗎?】
說著,她又拿了兩根煙給我。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身旁的李宇搶過了他姐遞過來的糖,塞進了自己的嘴裡。
【李宇你——我這弟弟,真是饞瘋了。】
李嬌有些生氣的瞪了他一眼,接著又撕開一顆。
我突然想起了出門前,爸爸追出來低聲對我說的話。
什麼都彆吃,什麼都彆喝……
我伸手擋開了她的糖。
【我不吃糖,也不抽煙。】
李嬌眼中閃過一絲怒意,這個神情,我很熟悉,年少的她就是這樣,稍有不順心,便要彆人付出慘重的代價。
但讓我意外的是,這絲怒意很快就消失了,好像剛才都是我的錯覺。
她親昵地拉住我的手,轉了個方向,用她的身體擋住了電梯門。
【沒事,不吃就不吃吧,你這好不容易回來了,可彆走了,回來多好!】
她的手很涼,我忽然想起爸爸的手也是這麼涼。
真是該死!她怎麼配和我爸相提並論!
我甩開了她的手。
【我去趟洗手間。】
這正是個好機會,新娘更衣室沒人!
【等等呀!】
李嬌顯然不想放我走,拉住了我的包。
我一驚,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拽回自己的包,往身後掖了掖。
伴娘端著小碗走了過來,李嬌接過碗,遞給我。
【不吃糖不抽煙,湯總要喝一口吧?特地給你端來的。】
我看著那碗湯,裡麵浮著兩顆紅棗,下麵是露頭的湯圓。
【我不喝,我要去洗手間。】
李嬌的眼神冷了下來,看向伴娘,伴娘會意走到我身旁,一把扯住我的頭發,我的腦袋瞬間朝後仰去,動彈不得。
可我,不是小時候的我了!
我握住口袋裡的美工刀,咯咯咯幾聲,推出刀頭,正要反擊——
【李宇!】
隨著李嬌一聲怒喝,伴娘被李宇推開了。
李宇拉著我就往宴會廳側邊的過道跑去,停在了那一排排窗邊。
【沈怡,真的,你快離開這裡,彆回來了,求你了。】
我看著他急切地模樣,一陣心慌。
【你先去忙吧,讓我好好想想。】
李宇擔憂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輕輕歎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我看著窗外,仔細地回憶著回到鎮上後發生的一切。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對我說,回來好,隻有李宇,讓我彆回來……不,還有爸爸,爸爸也沒有說過回來好。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遠處化工廠龐大的身影,在山樹間隱現,我忽然覺得頭很疼。
我捂住腦袋,腦海中卻浮現出一張照片,漫天濃煙,滿地橫屍。
這是什麼?
我搖了兩下頭,逼迫自己清醒過來,更衣室還沒去,正事還沒做,我還不能走。
所有人都必須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尤其是那些不覺得自己錯的人,比如,李嬌!
我的視線自然地落在了窗外,卻隱隱覺得不對勁,定神看去,窗外的矮樓、院落,還有店鋪汽車……怎麼、怎麼都是紙糊的?
我猛地一驚,往後退了兩步,卻見到身旁的桌子,身後的牆壁,竟然都是紙糊的!
又做夢了?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可眼前的一切卻沒有任何變化。
我慌亂地從包裡翻找著手機,但拿在手裡的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驚得我一甩手,手機掉在了地上。
拾起手機,再抬頭,一切又恢複如常。
又是大伯的電話,我驚魂未定地按下了接聽鍵。
【喂?小怡啊,你快回來吧!你再不回來,你奶奶就要去找你了,她那麼大年紀,怎麼受得了這舟車勞頓的,快回來,聽話!】
大伯的聲音,儘可能輕柔的語氣。
【奶奶怎麼了?乾嘛來找我?我明天就回去了。】
我閉眼揉了揉酸脹的頭,有些不解。
【你說你去那乾嘛?那裡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住哪兒啊?】
大伯急了。
我睜開眼,輕輕歎了口氣。
【我來參加老同學的婚禮,還有,怎麼會沒地方住,他們……再怎麼說,也是我爸媽啊……】
【啊?你說什麼呢?】
大伯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驚懼。
【小怡你在說什麼!你爸媽早就死了啊!鎮上的人六年前就……哪來的什麼同學?小怡,你彆嚇大伯啊!小怡?小怡……】
手機從我手中被抽走,搶走手機的人把它扔出了窗外,滿臉笑意地看著我。
【沈怡,真沒想到,讓你回來,竟然這麼容易。】
我看著李嬌,腦中卻一片混亂。
爸媽死了?爸媽怎麼會……
【你爸當年害了我們全鎮的人,所有人都死了,憑什麼你還活著?這個鎮上的人都得死,都得回來!尤其是你,沈怡!】
李嬌的表情變得猙獰,她拿著之前的那個小碗,往我嘴邊送,想要將甜湯灌入我的嘴裡。
我猛地推開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從包裡拿出那個小瓶子。
【李嬌,你認得這個嗎?】
李嬌愣了愣,看著我手上的瓶子。
我笑了。
【你不認得嗎?這可是你爸化工廠最重要的原料,隻要一點點就能毒死人!】
說著,我打開瓶口,歇斯底裡,將瓶中液體潑在她身上。
她驚恐的表情在我眼中逐漸變得模糊,我閉上了眼睛。
我不是什麼聰明人,這瓶有機化合物有劇毒,可以通過空氣傳播,所以,我也不能幸免於難,但是我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快。
7.
原本的計劃,是灑在更衣室,儘量減少人員傷亡,我對自己是無所謂的,生命對於我而言,早已沒有什麼意義了。
有著做過兩次伴娘的經驗,我知道,新娘會來換妝,我就一直待在更衣室,等李嬌進來,就讓她死!
可惜,我太衝動了。
【……沈怡,快醒醒!快醒醒!】
李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睜開了眼睛。
我驚恐地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才,我做了個夢。
夢裡的小鎮濃霧彌漫,所有人都在跌跌撞撞往外跑,他們哭喊著,猛烈地咳嗽,逐漸喘不上氣,然後倒下……
【還愣著乾什麼!快跑啊!】
李宇將我拽了起來,往應急通道跑著。
五層的樓梯像走不完一樣,我渾渾噩噩地跟著李宇往下走,眼前是看不到儘頭的黑暗。
【有些話我不能說,但你快跑!鎮上的東西你沒進口!還來得及!你出去之後就往鎮外跑……】
李宇在身前說著,我隻聽到了跑。
我回頭,看到了氣急敗壞追過來的李嬌,還有一群認識的不認識的,在後麵追著。
李嬌,沒事?她怎麼會沒事?
我跟上了李宇的步伐,本能地想要逃,終於出了樓道,逃出酒店,我卻看到了我爸。
我害怕了,頓住了腳步,怔怔地看著那個曾經對我那麼好的爸爸。
他也是來阻止我離開的嗎?
【小怡!快上車!】
爸爸騎著一輛摩托,神色焦急地召喚我過去。
我看了看身後即將追上來的人,又看了看爸爸。
可他,是我的爸爸啊!
我選擇相信,走了過去,一個跨腿坐在了爸爸的身後。
【李宇!】
車發動起來的時候,我朝著試圖攔住李嬌那群人的李宇喊了一聲。
【謝謝你!謝謝!】
我抱緊了爸爸,小鎮的空氣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霧蒙蒙的,摩托車速度很快,風刮在臉上,很疼。
我全都想起來了。
六年前,那個震驚全國的新聞!
偏僻小鎮化工廠毒氣泄露,疑似人為,救援難度太大,全鎮無人生還,此次重大事故波及周邊多處村鎮……
爸爸帶著我拐進了小道,這條路是通往鎮外的捷徑,但路很難走,車速也慢了下來。
【小怡,是爸爸的錯,是爸爸對不住你。】
我心情複雜。
【是你嗎?那件事,是你做的嗎?】
爸爸身子忽然有些僵硬,他歎了口氣。
【是我錯了,我被仇恨衝昏了頭腦,所以才希望你……能放下……】
我搖搖頭,鼻子發酸。
【不,是我的錯,如果我服軟一點,去和李嬌低頭;如果我學習不好,不和張平成為同桌;如果我當時能攔住李嬌,不讓她出去亂喊……】
【孩子,我的寶貝閨女,你沒有錯,你也彆怪你媽,她——】
爸爸正說著,一聲急刹,車子停了下來。
前麵的路,被鎮上的人堵住了,攔在爸爸車前麵的,就是媽媽。
【老沈!你瘋了?快讓小怡下來!我們回家!】
媽媽走過來,想要拉我。
我爸車身一拐,避開了媽媽。
【你也該醒醒了!】
【醒醒?你才應該醒醒!女兒都回來了!你為什麼要趕走她!為什麼!】
媽媽神情變得猙獰,與我記憶中那個要我和她一起死的媽媽,重疊在一起,我害怕地往爸爸身後縮著。
我的媽媽,沒有變,她還是想讓我和她一起死。
8.
在我那無數噩夢之中,媽媽的臉比李嬌出現的次數還要多。
每一次,她都近乎瘋狂地想要殺了我,每一次驚醒,我都再也無法入睡。
無數次,我都想問一問她,為什麼?為什麼要我死?為什麼彆人的媽媽,可以不顧一切,哪怕拚死也要保住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我的媽媽隻想要我和她一起死?
看到我對她充滿恐懼的樣子,媽媽麵上的猙獰逐漸消失,她捂住臉哭了起來。
【我想我的女兒!我想讓我女兒回家!王麗麗懷著肚子都回來了!張家那個小子離開鎮子那麼多年也回來了!為什麼我的小怡不能回來?我有什麼錯?我的小怡……】
【小怡!抓緊爸爸!坐穩了!】
爸爸不再與媽媽多言,喊了一聲,引擎聲再度響起。
媽媽跑過來抓住了我的手。
爸爸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愛琴,該放下了,這一切的錯,不都是因為放不下嗎?孩子才二十多歲,她還有很長的人生,我們不該困住她,不該剝奪她的人生!我犯下的錯誤,我傷害的所有人,我一個人償還就好了,千世萬世,我都願意還,可咱們的女兒沒有錯啊……】
媽媽還是不肯放開我,她的手那麼涼,一點溫度也沒有,可她看向我的眼神卻逐漸變得柔和、不舍,那雙眼睛滿含淚水,她泣不成聲。
【小怡……彆害怕媽媽,以前那麼傷害你,都是媽媽不好,媽媽隻是,太想你了……往後,你自己一個人……冷了要多穿點,彆受涼,餓了要多吃點,女孩子太瘦不好,健康最重要!工作彆太辛苦,生活上彆委屈自己……還有……有空,記得去墓地看看我們……】
媽媽的聲音淹沒在引擎的轟鳴聲中,她轉身用自己的身體撞開了人群,讓出了一條路,而我的臉上冰涼了一片,早已淚流滿麵。
在媽媽的幫助下,爸爸順利衝出人群,帶著我往前騎行。
出了小路,為了躲避鎮上的人,爸爸七拐八繞,沒多久,車緩緩停在了我來時的那條小路上。
【乖女兒,爸爸沒法再往前了,你快走吧!】
我下了車,看向遠處不斷聚集過來的鎮民。
小鎮彌漫著化不開的濃霧,但那一張張臉,卻格外清晰。
滿臉不舍得媽媽;一臉不甘的李嬌;見我即將成功逃離,滿是欣慰的李宇;羨慕地看著我的王麗麗、張平;還有劉阿婆以及無數熟悉的、陌生的麵孔……
我看著爸爸,和越來越近的人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卻已經站在了濃霧之外。
人群隱入濃霧之中,隻看得到淡淡的影子。
【爸爸!】
我再也忍不住,哽咽著,泣不成聲。
【爸爸!媽媽……】
我想再往前,再看看我的爸爸媽媽,可腳卻不聽使喚,挪動不了分毫。
【快走吧!好好的!再也彆回來了!你好,我和你媽就高興!一定要好好的……】
爸爸的聲音隱入塵煙,飄散而去,漸漸的,模糊的人影都看不見了,小鎮淹沒在濃霧中,緩緩變成了一座荒棄的廢墟,滿目蕭條,雜草橫生。
我癱軟在地,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我失去了意識。
9.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A市的醫院了。
大伯連夜開車來找我,發現了暈倒在通往小鎮那條小路上的我。
醫生說,我有輕微中毒,需要住院觀察。
我的家人都在病房裡陪著我,有大伯、大伯母,還有奶奶和堂哥。
我還有家人,但是,我沒有爸爸媽媽了。
出院後,堂哥開車帶我來到了爸媽的墓碑前,墓園在離小鎮最近的H市。
我在爸媽的墓前坐了很久,直到堂哥催促,我才起身離開。
離開的時候,我將一束花放在了另一座墓碑前。
是李宇的墓碑。
我的爸爸是被冤枉的,但他卻害死了更多無辜的人,那其中也有好人。
是該放下了,過去的事已成過去,仇恨終將釀成更深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