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他們又到一座大城,按照慣例,朱露白要停留幾日。
休息了一會兒, 朱露白帶著人去逛街,大家都知道了她的習慣, 糧鋪, 布料鋪, 還有書鋪,這幾處是她必要去的, 還有就是飯館。
糧鋪和布料鋪是朱露白了解當地民生的一個小窗口,也是買補給的地方,她去書鋪是淘話本子還有一些工具書的。
書,一代代下來, 失傳的都有不少。
朱露白在書鋪還淘到了寶,那就是正真的畫本子, 一張張畫風或細膩或精美的畫冊, 有些就是作者一筆筆畫出來,不是印刷的。
朱露白可太愛了。
他們現在離書鋪近,那就先去書鋪。
還未到書鋪, 就見書鋪門口圍了些人,有個女人正在指著一個穿補丁衣服的青年破口大罵, 旁邊還有個男的一臉尷尬,想拉那個女的, 被女人甩開了好幾次。
冬雪和段玉生竄過去打聽情況去了, 國人愛看熱鬨,從古至今都是。
也簡單,就是那家人有兄弟兩個, 兄弟愛讀書,父母就極力培養小兒子,期待小兒子能帶著自家騰飛。
隻兄弟到現在也沒中個舉,隻是個秀才,哥哥倒是按部就班娶了媳婦生了娃。
這家原本也隻是普通農戶,供個讀書人不容易,嫂子本就一肚子怨言。
前陣子公婆一前一後都走了,嫂子對小叔子的不滿就全發了出來,要把小叔子的書全都賣掉貼補家用。
小叔子得知自己的書被嫂嫂賣了,於是就追了過來阻攔,一家子就在書鋪門口拉扯了起來。
嫂子一肚子憤懣,指著小叔子破口大罵,說他這麼些年讀書沒讀出什麼名堂,倒拖得一家子跟著吃苦,公婆生病都沒錢吃藥,現在公婆沒了,他哥也沒養成年弟弟的責任,家裡也揭不開鍋了,他的書也是家人吃苦受累乾了活換了錢買的,現在就得賣掉!
揭不揭得開鍋不清楚,這當哥嫂的忍不下兄弟是肯定的了。
那青年低著頭,拉著書箱就是不肯放手,一句話都不說。
女的拍大腿又罵又叫,又去推搡自己男人,讓他出來說話,“……當什麼王八縮什麼頭啊!供了他這麼些年了,供出了個什麼啊!你要不下決斷,我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你這個忘八羔子就去和你兄弟過一輩子去吧!”
當哥哥的隻能上前,想要勸弟弟放手,弟弟偏不放,當哥哥的也不耐了,就去奪。
藤編的書箱,看著也很舊了,當哥的力氣大,弟弟手指都攥白了,然後箱子就破了,裡麵的書散了出來。
當弟弟的趕忙去攏,嫂子上前幾步拿起幾本書就揚了出去。
一本書恰好掉在朱露白麵前,朱露白看過去,秋雲撿起來遞給朱露白。
朱露白隨手翻了翻,然後她怔住了。
之乎者也這些書朱露白也是沒興趣的。
但這本書不是讀書人用來科舉的書,這是一本考工記,這本書裡麵有數學理論。
還有不少批注,批注也是各種演算,隻朱露白看不懂具體是什麼,但她能知道這不是一本科舉書。
朱露白示意秋雲再撿幾本,那個女人還在揚書。
看了好幾本,都是各種工書,怪不得這人考不上舉人,他根本就不務正業麼。
朱露白也是想不明白,“那個什麼嫂子,生氣歸生氣,揚書乾嘛,她不是要把書賣了麼?”
旁邊看熱鬨的人就回答,“她是想賣了書,隻書鋪掌櫃說這些書不值錢,他隻肯花一點點錢收,那個範書生又不肯賣,這不就鬨起來了。”
那邊,當哥哥的也不耐煩了,推了兄弟一把,那個範書生被推的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還在徒勞地攏自己的書,他抬頭看向揚書的嫂子,朱露白正好看到了範書生的臉。
模樣普通,但此刻他的眼神是絕望的,有種萬念俱灰的悲哀。
朱露白熟悉這種眼神,上輩子她不止一次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露出過這種眼神。
那個嫂子還在罵,罵範書生浪費銀子卻沒給家裡帶來收益,罵公婆偏心,縱容小兒子浪費卻讓他們大的當牛做馬。
許是多年的積怨憋在心裡,那女人越罵越響亮,也越難聽。
但圍觀的人都看得津津有味。
朱露白上前,“喂,你彆罵了,這些書,我都要了!”
朱露白的話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包括喬隊長等人。
喬隊長知道朱露白從不管閒事,一路走來她都沒管過,比這書生更可憐的她都沒管過,為什麼她偏就管這個書生呢?
朱露白對上那女人,“這個書,你還賣不賣?”
朱露白一看就不是鄉下農婦,她穿著雖然簡單,並不富麗,但她的衣服沒有補丁,頭上還有珍珠首飾,手上還有鐲子戒子。
她身後跟著的一看就是下人家丁,這是個富貴奶奶。
女人趕忙收了潑辣氣勢,腰都微微塌了一點下來,“賣,賣,當然賣,這位……大奶奶,您要多少啊?”
朱露白微微點頭,卻不理那女人了,而是看向範書生,“喂,我買下這些書,你跟我走行不行,我缺個賬房,你給我當賬房可好?就是我家不在這裡,你是要跟我走的。”
範書生都呆住了,愣愣地看著朱露白。
後麵秋雲喬隊長等人都傻眼了,他們知道朱露白根本不需要賬房,她的鋪子有掌櫃,她的田莊都是賀管事管著,家裡的賬,她自己都能管,根本無需賬房。
段玉生和陸鷲倒是鎮定的多,因為他們也是因為朱露白的好心憐憫才活下來的,現在不過是主人憐憫心又發作了。
範書生還未說什麼,他的大哥大嫂就忙不迭道,“願意,願意,大奶奶看得上他是他的福氣!”
兄弟走了,家裡的產業就全是自家的了,這個賬誰都會算。
範書生留下,當哥哥的請了族老來分家,多少也得給他分些田地房產,現在他走了,這些就不用分了。
朱露白望著範書生,他慢慢站起來,對著朱露白作了個揖。
既然大家都同意,朱露白就請書鋪掌櫃過來估價。
一箱子書,估下來兩都不到,書鋪掌櫃道,“不是我故意壓價,這些本就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名家集注,都是工書,雖少見,但買的人不多,又全都汙了,實在賣不出好價。”
掌櫃說汙了,就是指被範書生做了批注,還不是一點,他做了大量批注。
範家大哥大嫂也無奈,總比一文沒有的好,隻不知當初這敗家兄弟花了多少銀子買了這些書。
朱露白待評估完,就道,“我給你們十兩銀子,多的就算你兄弟感謝你們這些年的照顧,以後兩兄弟便算分家,各過各的,可行?”
範家大哥大嫂喜出望外,自然願意。
於是乾脆叫了人來做見證,兩兄弟當場分家,當大哥的隻給了弟弟一包衣服,“你也彆怪我和你嫂子,這些年爹娘供你讀書,錢都花在你身上了,家裡也不剩下什麼了。”
範書生低頭不語,隻接了自己的舊包袱。
範書生的書早就收攏,放進了新的箱子裡,後頭分家也不在大街上,看熱鬨的人漸漸散去。
範書生隻守著自己的箱子,待大哥一家走了,見證的人也散了,他看向朱露白,又行了一禮,“東家。”
範書生,名字叫範粟,他現在可以說是無家可歸了。
朱露白道,“此地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客棧吧。”
到了客棧,朱露白和範書生說話,主要也是問他為什麼不學那些科舉的書。
範書生低著頭,“學過,沒意思,不感興趣。”
朱露白,“……”
這頗有一種窮人視金錢如糞土的裝逼感。
這種話馬爸爸說出來才是真裝逼。
朱露白打哈哈,“你這個,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麼。”
範書生疑惑地看了朱露白一眼,“我沒吃過葡萄,不知道酸不酸。”
朱露白,“……”忘了,這是伊索寓言裡的。
朱露白也沒客氣,“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考上了舉人進士,你說這個話才有底氣,你哥哥嫂嫂也不會這樣對你。你不務正業了你知道嗎?”
範書生微微歎氣,“我肯定不是當官的料,上一科,我本來是要入場的,見到了一套新的工書,這種書可遇不可求,我就把錢拿去賣了那套書,一看看入了迷,誤了進場的時間門……”
貧家學子,也沒個書童小廝服侍,自己誤了那就自己擔著。
鄉試年一次,誤了就得再等年,範書生今年十七,他開蒙晚,對四書五經又不感興趣,隻一心鼓搗自己喜歡的。
父母不認識字,隻見兒子一心苦讀,又是童生秀才一氣嗬成的,於是就把期望全放在兒子身上。
隻是他們沒等到兒子功成名就,就接連病故了。
哥嫂可不會繼續縱著他,這才鬨了出來。
朱露白好奇,“若我不插手,你待如何?”
範書生低頭,“大概,我會被大哥趕出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餓死了。”
朱露白,“……”倒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
朱露白微微歎氣,“來,你說說你這幾年都在讀些什麼,也就是說你會些什麼。”
範書生抬起了頭,眼裡有光,“除了科舉,我對什麼都感興趣!”
朱露白做出傾聽的樣子,然後越聽她越愕然,範粟,他涉獵了數學,幾何學,天文學,物理學,土木工程,光學,力學,植物學等等。
最後朱露白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你有什麼佐證?”
知道個把名詞不能算會和懂的,更彆論什麼精通了。
難道朱露白知道太陽係有幾顆行星就代表她懂天文學,這不是開玩笑麼。
範書生就撅著屁股翻自己的書。
朱露白開始重新去看這些看不懂的批注,聽範書生的解釋。
她好歹受過高等教育,雖然忘的差不多了,但理解力還在。
這範粟,他並不是浮於表麵的喜歡和感興趣,他是真個吃進去了!
但他還沒有人教,都是自己摸索的。
有些地方朱露白知道他搞錯了,忍不住糾正,範粟的眼睛越來越亮了,他那張普通的臉也變的無比生動。
兩人談了一個多時辰,還未停下,喬隊長急的抓耳撓腮,秋雲和冬雪長在了朱露白身邊,兩人腦袋一片空白,因為完全聽不懂朱露白和範書生的對話。
最後秋雲提醒朱露白要吃飯了。
朱露白這才停下,範書生卻意猶未儘,“東家……”他從未這麼暢快過,因為之前沒人能懂他學的是什麼,他有了成果也無人分享傾訴。
但今天,這個東家雖然跟不上他的深度,但她懂,她真的懂,能理解!
朱露白也覺得口乾舌燥,“行了吃飯吧,我知道你會什麼了,待吃了飯,我和你講一個新的計算方式。”
範粟,不出意外,他是個天才。
但他生錯了時代。
這個時代發揮不了他的才華。
他的腦子和這裡的人隔著維度。
吃了飯,兩人又紮在一起了,也是在下人圍繞下,隻喬隊長替自家將軍擔心頭上帽子的顏色。
要知道在朱露白眼裡,薑薄不過是個贅婿。
贅婿為什麼地位低?除了倒插門,將來後代不跟自己姓之外,賦稅徭役都會增多。
這麼說吧,如果打仗了要征丁,也是緊著贅婿征的。
整個社會上對贅婿這個群體都是歧視的,有些女方家也會對贅婿呼來喝去。
朱露白當然從來沒有對薑薄這樣過,還十分照顧他,可這個也攔不住她想要換男人吧?
那個範書生,看著就文文弱弱的,是不是夫人就好這一口?
男人八卦起來不比女人弱。
秋雲和冬雪自然不會坐視不管,但現在朱露白就是和範書生說話,而且還是大大方方的,她們也不好做什麼呀。
朱露白教範書生的就是阿拉伯數字。
她自己記賬已經習慣了中文數字,也沒想過用阿拉伯數字。
但對範粟來說,阿拉伯數字對計算非常友好。
果然,範粟馬上發現了這個數字的好處,“數算起來變簡單了,隻記賬不行。”
朱露白點頭微笑,“就是為了計算才用這些的,來看你這個算法,可以用這個符號來代替,這個,可以用這個……”
範粟的眼睛又開始亮了。
兩人在客棧說了一天話,到了晚上,範粟居然想拉著朱露白看星星!
不要誤會,沒那麼浪漫,他就是想請教朱露白天文學知識,但這個真的是朱露白的盲區,她能辨認得出幾個有名的星座就很厲害了,比如北鬥七星。
而想看北鬥七星,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得看季節和地區。
秋雲和冬雪看範粟的目光中都帶了殺氣。
好在朱露白拒絕了,“不行了,今天我要早點睡,星星我也不懂,以後你想繼續弄這些就弄吧,我來考慮給你做些什麼合適。”
範粟可能會設計出一些武器,或是能改良工具和農具,隻要做到這幾種中的一種,他也不愁沒飯吃了。
其實範粟這種人才最好上交給國家,不是,是朝廷,但朱露白不知道現在的朝廷會不會看重他,若不看重,基本也是閒置,那就浪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