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這天天氣很好,許是因為前兩天下過雨,空氣裡的濕度也提高了一些。
傅姨坐在院子裡擇菜,奶奶在一樓的書房裡看學生交上來的學期論文,林爸在修後院的柵欄。林墨搬了把藤椅坐在太陽底下幫奶奶改試卷——大一學生的法語試卷,林墨小時候跟著奶奶學過一些法語,尚能看得懂。
顧朝的電話打來的時候,林墨正在頭疼地辨認一個學生飄逸的字體,不是對方的字太醜,相反他的字很好看,隻是字母都粘連在一起很難分清。她匆匆忙忙拿了根胡蘿卜壓在卷子上,才走出幾步路顧朝的車就開進了視線裡。
顧朝今天開的車很低調,是那種路上常見的標誌。林墨幫著拎了幾個袋子,倆人並肩進門,奶奶和爸爸早就被傅姨一嗓門喊到了前院,幾位長輩和藹可親地微笑著。
林爸上前來接過林墨手中的袋子。
顧朝微微躬身,空出一隻手拉下臉上的口罩,“伯父、奶奶、傅姨,我是顧朝……”
顧朝還欲說兩句場麵話,林爸已經攬住顧朝的肩膀,說:“小顧啊,叔叔還記得你高中的時候來家裡玩過,這麼客氣做什麼。”奶奶笑著點頭,傅姨招呼大家進門,自己先行進屋泡茶。
林墨怕顧朝尷尬挽著他的胳膊到沙發,二人並肩而坐,斜對麵是兩位長輩。
林爸在燕大考古係任教,同時擔任外地某個考古項目的主要負責人,每周都要在兩地來回飛,十分辛勞。但他堅持鍛煉身體,年過半百看起來卻像四十來歲。林爸個子也很高,坐在沙發上背脊挺直,臉上卻掛著溫和的笑容,是知識分子的文雅氣質。他看著顧朝說:“好幾年沒見到小顧了,聽說你在影視行業發展得很好啊,我的學生裡還有你的粉絲。我記得你上學的時候物理成績特彆好還給墨墨補習過,沒想到在文藝領域也能有所建樹啊。”
顧朝謙遜地笑笑,說:“表演確實是全然不同的領域,我也仍在學習。”他起身接過傅姨的茶道謝,把水淺的那杯遞給林墨,“小心燙。”
林墨的奶奶將顧朝的細節看在眼裡,對自己兒子笑了笑,低聲說:“是個心細的。”她抿了口茶,看向顧朝,“小顧啊,你和墨墨這幾個月拍戲拍得怎麼樣?”
顧朝回答道:“很順利,團隊一致認為墨墨是最棒的女主角,製片人還希望我們能合唱一首插曲。”
林墨對此毫不知情:“嗯?什麼時候?”
顧朝側頭看她:“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大概節後會詢問你的意向,我這邊經紀人已經同意了。”
林墨點點頭。
林爸說:“我們墨墨唱歌也好聽,天生的歌姬。”
奶奶倒是關注到顧朝也能唱,笑了笑說:“看來小顧是全能藝人啊。你們拍的是古裝劇,插曲應該也是古風的吧?”
顧朝頷首,“一般來說是的。”
奶奶看向他旁邊的林墨,“墨墨會鋼琴、古琴、古箏、還有琵琶,雖然沒有一個精通,但至少能彈上幾首。你呀,多久沒練琴了,生疏了吧。”
林墨不好意思地笑笑,“您不是說學音樂是為了陶冶情操嘛,想彈的時候自然會彈。對了,阿朝也會彈吉他呢,很好聽的。”
顧朝和林墨對視一眼,把火力引到自己身上,“我的吉他是自學的,水平很差,也極少練習,還沒到業餘的水準。”
“年輕人能不斷學習是好事,多學些藝術能平心靜氣也有助於你在演藝行業不斷深耕。”
林墨驀地想起來扔在外麵的卷子,邊走邊說:“那些試卷還在外麵,我先去拿進來。”
林爸笑著調侃道:“可彆給風吹走咯。”
林墨一邊換鞋一邊回他:“拿了胡蘿卜壓著呢。”
林爸也站起身,“小顧,我剛才在後院修柵欄遇到一點問題,你陪我看看去吧。”
顧朝看向奶奶,奶奶微微頷首向他示意。林爸管傅姨多要了一件圍裙,帶著顧朝往後門走,“你穿上,彆弄臟衣服。”
林墨抱著一遝試卷回到客廳,環顧四周卻不見兩位男人的身影,疑惑道:“奶奶,我爸和顧朝呢?”
奶奶招招手讓她坐過來,“他們去後院了,試卷改到哪裡了,我看看。”
林墨抱著試卷坐過去,把胡蘿卜放到茶幾上,“改了一半,這個學生的字跡我看不太明白。”
後院裡,入目就是一片荒蕪的泥地,泥地外圈一半被柵欄攔住,一半空著。地上是隨意擺放著的一些細長的木頭,活脫脫的施工現場。
林爸隨意撿起一根木頭給顧朝看,他指著上麵的標線,說:“你看,每根木頭上麵我都畫好線了,現在就是把他們鋸開然後漆上不同的顏色。怎麼樣?有沒有乾過這種活?”
顧朝係緊背後的帶子,回答道:“小時候跟著長輩修過老宅的屋頂,不知道算不算經驗。”
林爸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訝,點點頭說:“現在年輕人很少有這種體驗了,”他蹲下身把工具和手套遞給顧朝,“墨墨和斯年小時候被扔到農村去學習,斯年跟著上房頂修過瓦,沒站穩差點摔下去,墨墨在底下還急哭了,這件事還給村裡那些大爺大叔當成樂子將給村民聽。”他笑著搖搖頭,“我去接他們倆的時候光是聽故事就聽了倆小時。”
顧朝一隻腳踩在凳子上鋸木頭,林爸看了一會兒放心地乾自己的活。
“墨墨雖然沒有什麼壞習慣,但是小姑娘的脾氣還是有一點的,彆看她在外麵大家閨秀的樣子,跟自己人特彆愛撒嬌。你們倆高中就認識,肯定已經比較了解彼此的性格,但是談戀愛和做朋友還是不一樣的。”
顧朝換了一根新的木頭繼續據:“墨墨很可愛,倒是我的性格不是很好,墨墨包容了我很多。”
林爸給鋸下來的木條上漆,動作迅捷又細致。
“你謙虛了,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包容,才能走得長遠。小顧啊,你什麼時候喜歡墨墨的?”
“高中就喜歡了。”
“叔叔也不想問你們以前怎麼沒有在一起,但是墨墨奶奶跟我提起她交男朋友的事,我第一反應就是你。”
顧朝拍了拍凳子上的木屑,疑惑地問:“是因為她提起過我嗎?”
林爸手裡動作不停,繼續說:“墨墨高二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她有喜歡的人,我問她是不是來過家裡的那個男生,她當時點點頭卻不開心,還反問我是怎麼看出來的,你知道我是怎麼回答的嗎?”
顧朝停下手裡的動作,看過去,“猜不出。”
林爸繼續給木條上漆,這次是藍色的油漆,“我說啊,喜歡一個人眼神是藏不住的。她雖然很少正視你,但是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是小女孩的欣喜,那和看彆人的時候不一樣。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隻喜歡你啊。叔叔雖然不知道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沒有在一起。但是我記得有天她回到家的時候特彆難過,她那個時候還在讀本,我們父女倆常常一起吃晚飯,那天我怎麼叫她都躲在房間不出來。隔著一道門,我知道她在哭。”
他放好手裡藍色的木條,坐在小板凳上眺望藍天,“小顧,你信不信,父親和孩子之間有時候也是有心靈感應的,我能感覺到她在那天失去了很重要的人。那個人或許就是你吧。”
顧朝垂著視線看木頭上翹起來的一根刺,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林爸繼續說:“我沒有任何責怪你的意思。但是,作為林墨的父親我仍然有我的一點私心,我相信你是能夠明白的。”
顧朝拔掉木頭上的那根刺,好像也拔掉了心裡的那根,他極其認真地看著林墨的父親,小小的花園裡天地在這一刻肅穆。
他說:“我明白。”
男人之間有時候不需要許下承諾,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我明白”三個字背後的重量。
林爸站起身,這次是肯定的眼神,“剩下的我來吧,你去找墨墨吧。”
顧朝掃視了一圈地上的木頭,說:“兩個人弄更快。”
林爸抽走顧朝手裡的木頭,揮揮手趕他,“這點活我一個人吃飯前就能弄好,你去吧,難得休息不要浪費時間跟我這個老頭子待在一起,去陪陪墨墨吧。”
顧朝見他態度堅決,放下工具暫彆。他回到屋內的時候,林墨和奶奶仍在客廳,兩人低頭在說外語,顧朝仔細辨彆一番從語調確認是法語沒錯。雖然早就知道林墨會兩種外語,但還是第一次聽到她講大段大段的法語。法語本就是很動聽的語言,經她溫柔的聲線說出來更加浪漫。
林墨察覺腳步聲抬頭看他,“忙完了?”
顧朝坐到她的身邊,看向她手裡卷子,是完全看不懂的字母,“還沒有,但是不太需要我了。”
林墨一副了然的模樣,“聊天了?”
顧朝點點頭。
奶奶拍了拍林墨的手臂,說道:“你帶著小顧去逛逛吧,剩下的幾張我來。”
長輩放行,林墨欣然應允,牽著顧朝上樓。
顧朝幾年前進過她的閨房,時隔多年再次進入是全然不同的心情,彼時欣喜之中更多的是忐忑,此刻期待中更添幾分淡然。她的房間沒有大變化,隻是床頭的台燈被換成落地燈,書桌上的書被護膚品替代,窗簾換成了淺綠色,沙發椅的套子也換了。顧朝將眼前的場景和記憶中的以一比對,突然無聲地笑了笑。
林墨問他笑什麼。
顧朝搖搖頭像在自嘲。
“好像變化挺大的。”
林墨也觀察了一番自己的房間,“有嗎?除了床頭燈壞了換了個落地燈,沒有什麼變化呀。”
顧朝把方才心裡數過的一一說給她聽,林墨匪夷所思地看著他,“你的記憶力快趕上我哥了。”
顧朝笑著搖搖頭,“林斯年的記憶力誰敢比,隻是常常夢到你帶我進來的場景,回憶的多了自然記得深。”
林墨歪著頭不解,“怎麼會夢到這裡?”
顧朝忽然壓低聲量:“就是和你提過的,一些不太乾淨的夢……”
林墨皺著眉輕拍了他一下,“我帶你看星星,你居然!”
顧朝指著她桌上的東西轉移視線,“那張卷起來的是什麼?”
林墨“啊”了一聲,“你的海報,今天早上剛取的快遞。”
顧朝走過去展開海報,迎著光看,“這是我去年五月拍的,你買的?”
林墨抱住他的手臂不好意思地笑笑,“從你一個爬牆的粉絲那裡買的。”
顧朝把海報卷回去放在原位,“買這個做什麼,我本人不就在這裡。”他看著林墨不斷上揚的嘴角,哭笑不得,“你經常買這些嗎?”
林墨點點頭,“雜誌和海報我都有……我有位學妹知道我喜歡你還給我寄過你的簽名。”
林墨說著就往衣櫥那邊走,蹲下身拉出一個大塑料箱,“都在裡麵,還好你拍過的雜誌不多,就快放不下了。”
塑料箱是半透明的,箱體上印出裡麵繽紛的色彩和貼在一起的層次感,不用打開就知道裡麵已經滿滿當當。顧朝解開塑料扣掀開蓋子,最先印入眼簾的就是一個信封袋。
他拿起信封問:“這裡麵是什麼?”
“那張簽名還有一些門票。”
“可以打開嗎?”
他的手指分明已經貼在封口處,林墨點點頭。
顧朝輕輕捏住裡麵的紙張往外拉,大概有七八張。第一張就是他的簽名照,他仔細看了看上麵的簽名,確實是自己簽的。下麵有五張電視台晚會的門票,還有一張周子浩演唱會的門票。
顧朝看著那些門票上的日期,回想與那些日子有關的記憶,卻沒有絲毫關於她的線索。他明知故問:“是去看我的?”
“嗯,除了你和周子浩的那場我沒搶到票,其他的每一次我運氣都很好。”
其實每一張都廢了很大勁,有一些是高價從黃牛手上買的,有一些是輾轉幾番人脈才得到的,要去看他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她還曾經為此傷感。
顧朝看著她揚起的笑臉心中情緒頗為複雜,是開心也是酸澀,是驚喜也是遺憾。他進娛樂圈一方麵是為了賺錢,一方麵是為了讓她能夠看到自己,不要輕易地將自己忘掉。但是他不曾想過,他們之間居然一度是觀眾和藝人的關係。她飛到各個城市,擠在人山人海裡,甚至可能和其他粉絲一樣早早就到場等候。那麼,她也會舉著燈牌喊他的名字嗎?他竟然隱隱生出卑劣的快感。可是隨即又被心疼的情緒覆蓋,人都是自私的、雙標的,如果說粉絲的追隨會讓他感動,她特意奔赴而來他感到更多的卻是心疼。
顧朝沉默著久久沒有開口。
林墨把蓋子重新蓋上,就這樣蹲著看他,“我很高興在舞台下看到你。”
顧朝抬頭,眼中閃爍著不明的情緒,“為什麼?台下很多人,又擠又吵。”
林墨不討厭熱鬨,但不喜歡擠在人群裡。所以從來不在旅遊旺季去旅遊,從來不去酒吧,從來不主動去生意火爆的飯店……
但她隻是笑,“你在台上發光,作為你的校友我與有榮焉。”
林墨一直覺得顧朝這樣好的人就應該和林斯年、沈逸一樣,在自己的領域閃閃發光,被很多喜歡的人簇擁著,接受很多很多熱烈的愛意和告白。看到有很多人愛他,她隻會覺得欣慰。
顧朝被她逗笑,牽著她站起身,“希望未來也是。以後有公開活動我會讓朱濤給你留票,VIP座不用擠在人堆裡的那種。”
林墨笑著跨過箱子站到他跟前,“其實擠一擠就習慣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能去前排就更好了。”
門外突然出現傅姨的敲門聲,林墨回應了一聲。
顧朝把她因為剛才的動作飄到前麵的頭發彆到耳後,捏了捏她圓潤白皙的耳垂,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