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北風用嘶啞的、粗野的喉嚨吼叫著,一聲高過一聲,路邊的樹像老而遒勁的戰士,高舉一把把鋒利的劍和隻聞其聲的敵人對峙著,一場場無形的戰役在京城冷而長的冬天不斷上演。
顧朝坐在車裡透過副駕駛座的車窗向外看去,有個白色的身影自門樓朝這邊奔來,他立刻俯身推開副駕駛的車門。
“好冷,今天風好大。”林墨拿出跑八百米的氣勢躥進車裡,帽子、口罩、圍巾、手套一樣不少,裹得嚴嚴實實,隻有一雙好看的眼睛露在外麵,眨巴眨巴地惹人憐惜。
顧朝把車裡的暖風開到最大,又把後座的羽絨服拿來蓋在她腿上。
“你怎麼看出我的,我都裹成這樣了。”
他又把熱奶茶塞進她手,“來的路上買的,米布丁桂花奶茶,三分糖,不好喝的話就捧著暖手,”他突然笑了一下,“還記得李師傅嗎?”
“嗯,你說李師傅的孫女很可愛。”她吸了一口奶茶,味道還不錯。
“小朋友說,好看的人在晚上也會發光。同理,好看的姑娘隻露眼睛就是人群裡最耀眼的。”
他在委婉地誇她漂亮,她彎了彎眼睛,心田裡已經有暖陽照花,讚美的話聽一萬遍也是不會膩的,何況是自喜歡的人口中說出來的。
“小朋友真會誇人,她是不是很喜歡你?”
“她喜歡每一個對她抱以微笑的人,奶茶好喝嗎?”
“挺好喝的,你要嘗嘗嗎?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顧朝直接俯身過來喝了一口,他向來是行動大於語言。
林墨看著他喉間上下一滾,眨了眨眼睛,“好喝嗎?”
“嗯,淡淡的桂花味。”
“從這裡開過去是不是挺久的?”
“一個小時左右。”
“可以放歌嗎?”
顧朝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手打開車載藍牙,把手機遞給她。林墨解開鎖屏後,印入眼簾的是微信的聊天界麵。
“你怎麼給我備注這個呀。”她漂亮的遠山眉都羞澀地皺起來了,像隱入浮雲的山林,朦朧的水墨畫。
“你給我的備注是什麼?”
“你不要岔開話題。”她底氣不足,因為根本沒給他備注。
“沒備注?”顧朝從後視鏡看她一眼,她一心虛就會垂著眼睛。
“我認得出,不用備注。”
“我記性不好,需要備注。”
他反用她的話來堵她的口,能考上全國頂級首府的人怎麼可能記性不好。林墨在他歌單找了一首名叫《默》的歌,投放到車載音響。
旋律一出,顧朝挑了挑眉。高中的時候他就見識過了,黎清也和沈逸罵人向來是葷素不忌,常常懟得對方啞口無言、無地自容。但是林斯年和她向來溫溫柔柔,文雅端方,和彆人發生矛盾的時候也是說理為上,一副冷靜淡然的姿態。隻有對待自己人時才會鬨一鬨小脾氣,做出一些看起來更為可愛的行為,他們兄妹倆在某些方麵簡直如出一轍。
她讓自己閉嘴,顧朝不能真的一言不發。紅燈前,他探手從後座拿了東西。
是一枝紅梅,共五朵紅花,暗香盈動,沁人心脾。
梅枝上係著一根細細的紅繩,繩子的末端掛著一卷紙,是裁下來的一截宣紙,梅花作引,上書古詩一句——“相思一夜梅花發”。字跡挺拔俊逸,流轉自如。林墨低頭輕嗅,紙間仍有淡淡的墨香。
他有時含蓄得像個古人,送一些彆人不會想到的東西,但是其中之意又直白得生怕彆人發現不了,比如那個令人難忘的滾燈,比如眼前的一枝梅花聊寄相思,可他們分明隻是一夜未見。
方才隻是暖陽照花,此刻已經是花開遍野,雪滿南山。
林墨又在他歌單裡找了首英文歌,叫《Perfect》。
下午兩人一起看電影,顧朝挑了幾部評分很高的愛情片全被否決了,最後林墨找了一部國外的驚悚末日片。
林墨看得很投入,偶爾會被突然出現的變異人嚇到,但完全不是害怕的模樣,顧朝搭在沙發上的手臂幾乎無力施展。她看得興起,看完了一部接著放同類型題材的電影。
可能是影音室裡的沙發太柔軟,可能是暖氣開得恰到好處,可能是看第一部電影的時候腎上腺素分泌太多,可能是第二部電影有點無聊……總之,林墨竟然睡著了。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屏幕上已經不知道在放什麼,顧朝也不在房間裡。室內光線昏暗,靠近門口的地麵上有一塊螢光閃閃,她睡著之前那裡本來什麼都沒有。她好奇地走過去,那是一塊臨時貼在地上的紙,上麵用熒光筆寫了很粗的幾個字:出門右轉。
神秘兮兮的,她暗道。
走廊的地麵上也貼著這樣的一張紙,林墨順著指示一路前進,最後在一個房間門口站定。灰色的門,同其他房間的一樣,她的心跳卻已經開始加速。
緩緩推開門,想象中的場景並沒有出現,沒有鮮花和燭光,顧朝也不在裡麵。
天花板是流轉的星空,四周環繞著海浪拍打崖壁的聲音,她感覺腳下異常的柔軟,低頭一看才發現竟然是沙子。中間的大屏幕上突然傳出顧朝清潤的嗓音:“抱歉,預設的場景應該在海灘上,現在隻能讓你陪我再演一場了。”
他說著說著,淡淡地笑了一下,林墨也不自覺跟著笑。
“15歲的林墨,你好,這裡是17歲的顧朝。”屏幕上逐漸出現動畫,是少年的他和她。
“很抱歉,我沒有認出那個曾在海邊伴我一夜的小姑娘,但是我始終記得她說的‘一切都會變好的’。今天,我在禮堂看到一個女孩,她在舞台上彈鋼琴,很好聽的曲子,但我不知道她彈的是什麼,是肖邦還是貝多芬?或者其他。我隻是覺得她很美,是我見過最美的女孩子。”
屏幕上出現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他們都穿著校服,紮著馬尾辮的女生坐在舞台上,沐浴著陽光,舞台下的陰影裡,有一個男生扛著一個音箱在看她。
她喃喃道:“是久石讓的《Summer》。”
屏幕裡的聲音幾乎同時出現,“後來我才知道是《Summer》,不是貝多芬也不是肖邦。”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15歲的你,我心跳如鼓,差點摔了懷裡的音箱,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悸動的感覺,原來這就是一見鐘情。”
屏幕裡飄出很淡卻很輕快的笑。
畫麵裡出現一個很誇張的紅心,林墨彎了彎眼睛,笑出聲,但很輕。
“11月,我和林斯年是物理競賽小組的成員,我們放學之後還要留下訓練。那是我第二次見到你,林斯年介紹說你是他的妹妹,你盈盈一笑,大方地和我打招呼,我當時就想你們的父母一定很優秀也很溫柔,才能教出兩個很優秀很溫柔的孩子。”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真是難以置信。”他在說到那四個字的時候語氣很淡,就好像他真的發自肺腑地認為他們的相識太過意外。
“後來的每次訓練你都會來等林斯年。其實我不喜歡在學校裡做題到天黑的感覺,但是那段時間我很期待每一次的訓練,因為你會來。有的時候你給林斯年帶吃的,也會給我帶一份,我是沾了他的光。”
林墨輕輕搖了搖頭,有些難過,“不是的,就是給你帶的。”
屏幕裡的聲音停頓了一瞬,接著說:“後來林斯年生日,我也被邀請去你們家,你帶我在陽台上看星星,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夜晚的天空不是黑暗無邊,宇宙不是荒蕪冷寂的,原來宇宙裡也有代表浪漫與愛的玫瑰花……那些我曾經錯失的美好。”
“寒假的時候,你突然出現在打工的咖啡館,我很驚訝也很無措……但是你沒有問我為什麼會在咖啡館打工,我很慶幸。我問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說要攢錢給初一買生日禮物。可是你才15歲,是可以打工的嗎?我帶著這個疑問試探老板。原來,咖啡店的主人是你小姨,你是以幫忙的名義來的,沒有任何報酬。”
“我也曾想過,你會不會是為我而來的,我是不是有點自以為是?”
“不是。”其實那個時候林墨也不知道原因,隻是近乎本能地想要靠近他。
“17歲的林墨,你好,這裡是19歲的顧朝,恭喜你如願考入自己喜歡的學校和專業。”
“高三畢業的暑假,你常常來學校找我,因為我留校實習,你總是在晚上給我送夜宵,同學和同事都誇你又漂亮又可愛。他們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說,還不是。”
林墨笑得人在抖,憋住聲音不敢打斷他,眼裡都是笑出來的淚花。“還不是”——多美好的字眼,讓人空生期待。
“我當時真的想過,在你成年之後向你表白……隻是,後來的事上次告訴你了。對不起,20歲的顧朝太過自卑也太過軟弱,未來還沒來,他就先一步舉旗投降。對不起,就算是拒絕,也應該把事實說清楚的,不該讓你那麼難過……”
林墨聽到一聲極小的換氣聲。
然後,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更加有力,“林墨,無論是17歲的顧朝還是26歲的顧朝,都喜歡你,也隻喜歡你。隻是,17歲的顧朝一無所有,隻憑一腔愛意什麼也無法給你,連承諾都做不到。26歲的顧朝不一樣,我會更加勇敢,更加堅定,也能給你更多更好的。”
屏幕突然暗下,聲音從身後傳來:
“在一起吧,正式的,決不退縮的,在一起吧。”
請原諒曾經那個懦弱自卑的我,請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過去的遺憾真的太多,我們隻能允諾彼此用未來的時間去一一彌補。
所幸,我們仍舊年輕,未來仍舊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