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看著水裡的青蛙在鵝卵石之間輕盈地跳躍,視線跟著它起起伏伏,忽然它一個高躍消失在黑暗中。
“顧朝。”
她突然開口,顧朝眉間微動。
“其實我13歲的時候就見過你。”
就像昭陽公主沈熙禾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了謝堯臣。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顧朝。
她虛虛地看著水中的浮光掠影,陷入了回憶。
顧朝眼中有一瞬訝然,卻沒有打斷她突如其來的回憶。
她繼續說:“當時你就坐在這樣一塊石頭上,我坐在石頭陰影裡的沙灘上。”
那年林墨13歲,在京城念初二,突然從南方傳來姥姥患惡性腫瘤的噩耗。姥姥自覺時日無多,給遠在京城的林墨母親打電話,林墨在旁邊沉默著聽完,電話一掛斷她就主動提出要去陪姥姥。
姥姥接受手術後雖然病情暫時穩定住,但是長年沒有子女陪伴和折磨身心的病痛讓她鬱鬱寡歡,林墨的到來令她備感安慰,於是最後林墨決定留在江南陪姥姥一年。
林墨的父母見她意誌堅定,動用了些關係讓她得以儘快轉學。那是一所當地還不錯的初級中學,優勢是離姥姥家很近。林墨作為插班生小半個學期才跟同學們熟悉起來,和她關係最好的是同桌王晴——一個父母離異,跟著姑姑生活的孩子。
或許是長期的寄人籬下的生活,或許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外貌,或許是總是不太理想的成績,王晴雖然性格活潑卻也常常會自卑,尤其是有個各項條件都十分優越的同桌。
她們友誼的最初是王晴的活潑熱情打破了林墨作為插班生的尷尬,是林墨的溫柔耀眼吸引了自卑敏感的王晴。最後這段友誼是如何變質的曾是13歲的林墨苦苦糾結的問題,也是她在沙灘上初遇顧朝的因。
那年王晴14歲,少女情竇初開時輕易就能被同齡的男生吸引,愛情撫慰了王晴那顆長期孤獨落寞的心,那一點點的溫暖就讓她不顧一切。那個男生是隔壁職高的學生,林墨被王晴帶著初次見到那個男生時就覺得那個男生不對勁。林墨雖然不擅長交際,但也是從小被長輩帶著出入各種宴會長大的,她見過很多書香世家出身的男孩子,他們有些真的被教養得很好,有些則是迫於父母的壓力在名利場上的裝模作樣,林墨的父親曾經教導她看人不能隻看對方對自己的態度,更要看他麵對弱者時的態度。
林墨初見那個男生是在一家披薩店裡,男生請王晴和林墨吃披薩,披薩拿上來的時候,還很體貼地分到每個人的盤子裡,他表現得體貼大方,王晴以崇拜愛慕的目光仰望著他。
去衛生間的路上,林墨看到他推開了迎麵撞來的小朋友,小朋友摔倒在地嚎啕大哭,他不曾多看一眼就揚長而去。一個對孩子不喜歡甚至有些厭惡的人學的卻是幼兒教育專業,林墨不禁皺眉。
事後她把這件事告訴了王晴,王晴的眼神隻飄忽了一下就不停替他開脫。林墨見她堅持,沒有再多提,一麵之緣而已不足以徹底給一個人的品性下定義。
就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個月,有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林墨突然接到王晴的電話,對方說自己遇到一點兒麻煩需要林墨的幫助。林墨追問是什麼事情是否需要叫來家長或者報警,王晴隻說一點小事她來就能解決。
或許是出於信任,這份信任不僅僅是對於王晴本人,更是對一個14歲的孩子。
林墨如她所說孤身赴約。
林墨跟著導航走到了一個舊巷子裡。這裡雖然遠離鬨市但算不得偏僻,這對於在京城長大的林墨來講就好比是南方的胡同,她天然的有種親切感。
導航顯示結束,林墨環顧四周未見人影就給王晴打電話,電話響了一會兒視線裡突然出現幾個男生,帶頭的是王晴的男朋友。林墨感覺不太對勁就偷偷撥了舅舅電話,她手機裡有定位係統,舅舅察覺不對勁會來找她。
她故作平靜地問王晴的去向,對方隻是笑笑說王晴不在這兒。幾人漸漸散開以包圓的姿態朝著她步步逼近。林墨心裡不住害怕,見勢不對撒腿就跑,幾人窮追不舍將她逼至絕境。
“林墨,你跑什麼呀,我們有這麼可怕嗎?”男生圍在她跟前痞笑。
“王晴在哪兒?你們要做什麼?”林墨強忍懼意,緊扣著包帶的雙手微顫。
那些陌生的麵孔直勾勾地盯著她上下打量,男生故作和善地說:“你彆害怕我們又不會傷害你,上次見麵我就覺得你比王晴漂亮多了,你做我女朋友吧,我對你肯定比對王晴好。”
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欲望,林墨覺得對方像林中眼神幽綠的野狼,下一秒就要撲過來吃人。她故作輕鬆地一笑,說:“早說你喜歡我呀,我還沒有男朋友呢,你要怎麼對我好啊?”
男生勾了勾唇角,眼中掠過一絲不屑:“這麼說你願意當我女朋友咯,那寶貝先過來給哥哥親一個。”他說著就要上前來摟住林墨,林墨嚇得立刻躲閃開,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惡心和恐懼。
男生冷笑一下,嘲諷道:“怎麼?跟哥哥玩兒欲擒故縱呢?剛剛不是還說願意呢嘛,躲什麼呀?”
林墨見狀猛地一下把書包扯下來對著他頭砸,趁著他們沒反應過來撒腿就跑,才跑出去沒多遠就被人扯著衣領抓住。
林墨微微喘著氣威嚇道:“我已經報警了,你們現在離開我可以不追究,如果你們敢傷害我,就算我此刻妥協,未來也一定會要你們付出代價。你應該聽王晴說過吧,我家就在附中附近的景岸花園,那裡能住什麼人你們不會一點兒都不清楚吧?”
她故作凶狠地看著幾人,有人皺了皺眉說:“景岸花園我知道,裡麵都是有錢人,要不算了吧,彆找麻煩。”
“你們現在就離開,我可以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幾人麵麵相覷,男生猶豫了一下冷笑道:“行,你們有錢人最可怕了行吧,妹妹記得你剛才說過的話哦,不然我天天上附中門口蹲你。”
林墨掙開禁錮著自己的手臂,頭也不回地跑開。
那天,舅舅帶人趕到時那群男生已經走了,舅舅很快把這件事告訴林墨父母,兩位家長當天晚上就帶著律師飛過來,後來林墨自然是食言了。
警擦調查期間王晴也曾被帶走問詢,林墨換了新的同桌,每天上下學也有司機接送,生活又重回軌道。
直到有一天她在學校裡聽到了關於自己的謠言,平時對她很友好的同學也突然對她避之不及。在那些故事裡,她成了那個在校外談戀愛的人,她成了一個濫交不自愛的人,她成了一個虛偽荒唐的人……
她想說不是,但她終究還是沉默了。姥姥病情反複,她不想讓老人家憂心,當作無事發生。
是哥哥林斯年發現了她的不對勁。
父母終於又從京城飛來,以雷霆手段處理了這件事。
林墨一個月間經曆了兩次傷害終究還是撐不住了。
父母給她辦了休學,哥哥也從學校休學,父子二人帶著林墨到處旅遊散心。
休學的第二周,父兄帶著林墨來到了一個臨海的小鎮。
在那裡,林墨遇到了那個後來令她念念不忘的人。
海浪從海岸線上一次次滾來,浪濤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濺起層層浪花,林墨赤腳走在柔軟的沙灘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不遠處的林氏父子一邊忙活著手裡的燒烤,一邊視線不斷往這邊看。林墨走著走著突然蹲下身,林斯年扔下手裡的肉串飛奔而去。
“怎麼了,踩傷腳了?”林斯年蹲到林墨身邊,溫柔地問道。
林墨隻是搖搖頭,說:“我沒事哥哥,隻是累了。”
林斯年聞言更加憂心,憐愛地摸摸她的頭,蹲到她身前,說:“上來,哥哥背你回去。”
林墨沉默地看著林斯年的後背,默了兩秒還是輕輕俯身貼上去,林斯年摟住她的膝彎向前走。林墨把頭貼在他的肩上說,“我是不是挺沉的啊哥哥,你累嗎?”
“我不累,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兒,爸爸難得烤肉,你嘗嘗他的手藝退步了沒有。”
“哥哥,我不餓,可以回房間睡覺嗎?”
林斯年笑了笑說:“你就想讓哥哥多背你一會兒吧!不就是背你回民宿嘛,這才多少路,哥哥今天就是小公主專屬人力車夫,坐穩咯!”
黑藍高遠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水天相接看不清海的邊際,月光照徹海水波光粼粼,海風吹拂著沙灘上的可人兒。
林墨趁著父兄睡著了偷溜出來,抱膝坐在礁石旁的陰影中看海,四周是無人的寂靜,隻有浪花拍岸的聲音,她卻不覺得害怕,心理異常平靜。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有一個人影爬上了礁石。林墨側過頭往上看,有一個瘦削的少年沉靜地坐在礁石上,他沒有看見她。
他五官清瘦的立體,看起來是十四五歲的模樣,眼神卻是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成熟淡漠,他盤腿坐著,眺望著深幽的大海。
林墨嗅到了同類的味道。
她輕輕咳嗽了一下,以示旁人:“哥哥,這麼晚了你家裡人不擔心你嗎?”
少年尋著聲音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戴著帽子的女孩抱膝坐在沙灘上,她的身影小小的。
他淡淡地回過頭,聲音清冷好聽:“你不是也在這。”
少女把臉埋進膝蓋,聲音悶悶的:“我是趁著家裡人睡著了偷偷出來的,你也是嗎?”
“不是。”他回答得乾淨利索。
“哦,那你乾嘛晚上不睡覺坐在這裡吹風,你不害怕嗎?這裡都沒有人。”
“你一個女孩子晚上不睡覺一個人坐在這裡不怕遇到壞人麼?”他反問。
少女支起臉,下巴撐在膝蓋上,聲音清亮了些:“不是還有你嘛。”
少年平靜的眼底終於浮現一層波瀾,好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壞人。”
她突然變得有些失落,但是語氣異常堅定,還有些少女的天真爛漫:“我見過壞人,他們不是你這樣的,所以你肯定不是壞人啊。”
“不是所有的壞人臉上都寫著‘壞人’兩個字。”
“我知道,壞人在對你做壞事之前也可以假裝自己是個好人,然後趁你不備再來傷害你,我知道的。”少女眼神晦暗,聲音低得好像隻是說給自己聽的。
少年沉默了。
她旁若無人地繼續說:“哥哥你知道嘛,我以為至少我們是朋友,可是她怎麼能這麼輕易地拋棄我呢。”
“可能她本來就沒把你當朋友,是你的一廂情願。”
他的話如此鋒利地刺痛了她,她有些委屈地說:“她是不是討厭我才這麼對我。”
少年望著遙遠的天際,冷淡的聲音中透出些許落寞,他像一個滄桑的老人看淡了世事般說道:“她本就如此,隻是你放大了她心底的惡。”
他察覺到對方抽噎的聲音,眼裡有些動容,緩了緩說:“又不是你的錯,你哭什麼,隻是你運氣不好遇上了。”
女孩沒有回應他,不停拿手擦抹著臉頰。
他突然有些無措,似乎是自己的話打開了她淚水的閘門,他抿了抿唇,沉默著措辭了一番,說:“我的運氣也很差,真的。”
“我三歲的時候就被我的親生母親拋棄在出租屋裡。”
她被一句話震住了淚水,胸中哽住一口氣上也上不來,下也下不去。
他看著波瀾的海麵陷入最初的記憶,那些自童年來就無數次提醒著他的不堪,它們一遍遍惡劣地叫囂著他被拋棄的事實,那些每當有愈合的跡象就要再次潰爛的傷疤,十五年來不斷吞噬著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