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得像一塊褪色的黑布,午間的暴雨來得迅猛,砸落許多塵土,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清香。
一群穿著校服的年輕女孩正踩在濕滑的台階上,不停拍打身上的水珠。初一蹙著秀眉哀怨地看著鞋上的腳印,她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身體卻乖巧地站著,任憑林墨用紙巾幫她擦水。
就在幾分鐘前初一還蹲在草坪上給幾個高三的學姐拍照,被突如其來的變天弄了個措手不及,她毫不猶豫地把外套脫下來包住相機護在懷裡往教學樓跑,幸好中途遇上撐傘來接應的林墨。
思及此,她睨了一眼旁邊的慘狀,心有所感地彎了彎唇,突然伸出雙手去揉林墨的臉。
“唔,多虧你了寶貝,否則我就要被淋成落湯雞了。”
林墨被這猝不及防的偷襲打斷了手上的動作,嘴巴被一雙手擠成了嘟嘟唇。
“還沒擦乾呢,這樣很容易生病的。”她睜著清澈的眼睛無奈地看著始作俑者。
“沒事沒事,回教室吹吹風扇立馬就乾了。”初一笑著攬著她快步往樓梯口走。
林墨一邊走一邊收緊手裡的雨傘,二人行至拐角處時險些與來人腳尖碰腳尖。初一走在外圈比林墨更快看到對方,率先收腳扯住了林墨,二人都被視線裡陡然出現的物體嚇了一跳。
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的年輕人的禮貌是刻在血液中的,身體比理智更快反應過來。
“不好意思!”“抱歉。”
兩個聲音幾乎交疊在一起。
一聲溫柔,一聲清冷。
來人顯然無意過多糾纏,很快向後退了一步,意欲繞路離開,林墨匆匆抬頭的瞬間目光掃到清臒的身影。
她睜大眼睛愣住。
時間突然凝滯不前,像電影裡一樣,所有的人和物都像被凍住了一樣靜止,她是唯一的女主角。
她緩緩回頭,清楚看到一張清瘦的麵容,眉目深邃,棱角分明。
鏡頭突轉。
高二實驗班的班級門口,初一抱臂靠在牆邊,隔著窗戶催促裡邊整東西的沈逸。這天是周五,沈逸生日,四人約好一起去露營看流星。四中的走讀生可以自由選擇是否留下上晚自習,大部分學生都會選擇回家,隻有少部分人此刻仍坐在椅子上。
教室裡、走廊上鬨哄哄的,周五的快樂幾乎是所有少年人共有的。
沈逸仍在慢條斯理地動作,時不時還和同學聊兩句,初一氣得殺進他們教室。
林墨靠在走廊外側的牆邊,百無聊賴地放空自己。
在她視線的焦點,教室另一側的窗邊,夕陽的餘暉灑在靠窗的桌子上,有一清秀的少年專心致誌地埋頭解題。男生似乎遇到了什麼棘手問題,握筆的食指一次次抬起又放下,輕輕敲打著筆杆。仿佛有什麼將他隔絕在一方靜謐的天地中,任憑耳邊如何喧鬨,他的脊背始終挺拔,眼神始終專注冷靜。
世界在這一刻隻剩下他們兩人。
空間再次變換。
咖啡店裡,燥熱的暑假。
小腹一陣陣的墜痛讓少女幾乎直不起腰來,帆布包垂在地上,她撐著腰的手裡還扯著包帶。
有一男生快步走來蹲下身詢問,女生的嘴唇微張,他側而傾聽,反應了一瞬立即接過她的包挎在自己身上,摘下帽子蓋在她頭頂,然後背對著她蹲下身。
少女躊躇著貼上去,圈住他雪白的脖頸,有柔軟的發絲從他的衣領間滑入,貼住他胸前的肌膚,少年的身軀幾不可察地輕顫,可他的步伐始終堅定。
陌生的房子內,少女彎著背坐在餐桌邊,一手撐在椅子上,一手捏著勺子往嘴裡送,男生安靜地站在桌旁,眼睛裡滿是擔心。
熱辣的感覺充斥在口腔和胃裡,小腹的痛感慢慢減弱,不知是路上的陽光還是這碗薑汁燉蛋緩解了她的疼痛。
時間來到大二那年的秋天。
湖邊是“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的醉人風景。
少女緊張又期待地等待著男生的問答。
鏡頭一轉,她眼中水光盈動,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人。
靜默片刻,她重拾笑容,久久注視著離開的背影。
她眼中盛滿悲傷,淚珠尚未滾落,眼角的痣已被染成紅色。
身體裡驟然滋生出奇異的分子,掙脫出一切規則和禁錮,同她的目光死死向他飛去,飛往深淵。
15歲的林墨心底有個秘密,但又不是秘密。
因為在她的夢裡,在她的日記本裡,早已經千次萬次地向著全世界告白:
我的靈魂與生俱來的偏愛你,無法控製地飛向你,隻需要一眼,我就坦然接受關於你的一切宿命。
混沌的空間中,記憶的碎片從四麵八方湧來,迅速在空中編織成一張沉重的巨網,黑壓壓地向地麵襲來。
砰——
濃密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一雙眼睛旋即睜開。
林墨看了眼架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腿,無聲地歎了口氣挪開,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衛生間。
片段的夢境極其耗費心神,她感覺自己一晚上都在現實和夢境中浮浮沉沉,疲憊不堪。
洗漱完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床上的初一正抱著被子睡得香甜,她躡手躡腳地下樓。
走在樓梯上就聽到了咿咿呀呀的聲音,是熟悉的昆曲唱詞,客廳裡又在放《牡丹亭》。
“又是《遊園驚夢》呀。”林墨看了一眼電視畫麵感歎道。
銀發的老人頭也不回地說:“不一樣呀囡囡,這場是比賽,有創新的。”
傅姨聞聲指了指廚房,說:“有豆漿有小米粥,鍋裡還有雞蛋餅和油條……初一還沒醒呀?”
“嗯,她還在睡。傅姨,豆漿放糖了嗎?”
“沒有放,白糖拿出來了,你自己加一點啊。”
林墨給自己倒了一杯豆漿,用筷子折了半根油條放到碗裡,在餐桌邊坐下吃。
“奶奶您今天沒有課嗎?”
她喝了口豆漿,糖放多了有點甜。
“下午有課。你下午幾點的機票啊?讓你林叔送你去。”
“兩點多,我們打車去就行了。”
“初一跟你一起啊?”
“嗯,她主動請纓給我當助理呢。”
林墨回想起她昨夜突然拎著行李箱出現在門口,拍拍胸脯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就忍不住發笑。
她當時是怎麼說的?
“我黎清也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好姐妹孤身去闖蕩呢,咱們江湖兒女都是一個‘義’字走天下!”
林墨當時看著她眼下的烏青挑了挑眉,打趣道:“橫店太小不夠女俠你發揮,還是大美西藏適合你啊,黎大攝影師。”
“彆嘛,我機票都買好了。你隻需要提供食宿就能收獲一個美麗可愛還會拍照的小助理,很劃算的嘛……借過一下,先讓我進去再說。”
所以後來,她不但“登門入戶”,還直接睡到了未來老板的床上。
上午十一點,兩個美女坐在去往機場的車上麵麵相覷。
其中一個卷發美女雙臂交疊,眯著眼睛用審視的目光看著另一個。
“怎麼回事,如實招來。”她用眼神說。
林墨取下後腦勺的抓夾,把烏黑的直發撥到胸前,然後靠著座椅打字。
“他司機剛好有空而已。”
初一狐疑地看了一眼。
“他乾嘛這麼好心讓司機送你,人都不在京城,車倒是給你安排好了。”
“而且很明顯不是第一次了!這司機大叔一看見你就笑嘻嘻地主動跟你打招呼,還幫忙搬行李!”
“於師傅人好。”
“謔!你還知道人家姓什麼。”
“……”
“他該不會在追你吧!當初明明是他拒絕你的,現在又是乾什麼!”
“他不會是娛樂圈的美女看膩了,又想起你來了吧!”
“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人是會變的,你們都好幾年沒見了,你怎麼知道他有沒有被荼毒。”
“他不會的,”她無比堅定,“更何況我又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傻子。”
初一發了一張“I’m watching you”的表情包表達她的態度。
飛機上,兩人沒有坐在一起。初一戴著眼罩補覺,看起來她在西藏丟失了很多睡眠。
上飛機前,初一最後問林墨這麼多年不談戀愛是不是因為顧朝,她說不是,初一滿臉不信的模樣。
她沒有撒謊。
她身邊從來不缺向她示好的男人,其中不乏各項條件都很優秀的。
記得大三的時候,有個天文社的學弟在社團聚餐的時候向她表白,他提前包下了那家餐廳。
那天晚上,鮮花、蛋糕、星空頂、一本英文原著的《宇宙》,他把那句“在廣袤的空間和無垠的時間中,能與你共享同一顆星球和同一段時光,是我的榮幸”投在餐廳的牆麵上,是很用心營造的浪漫場景。彼時周遭都是起哄聲,每個人都期待著一段良緣佳話的促成,隻有她無動於衷。
事後那個學弟問她拒絕的原因。
她說,抱歉,我不喜歡你。
男生信心受挫,失落和不甘都寫在臉上。
他問,可以給我個機會試試嗎?我們很合適啊,家庭、學曆甚至長相都很般配不是嗎?我能給你很好的未來。
她隻是搖了搖頭拒絕。
後來,那個男生退出了天文社。
林墨是一個在愛的滋養裡長大的姑娘,她有最好的親人和朋友;承蒙祖蔭,她一輩子都可以享有充實的物質生活;星星、曆史、文學和音樂不會讓她的精神世界凋敝。
因此愛情於她,從來不是必需品。
隻是恰好在她的青春歲月中,隻有那麼一個人走進了她的眼睛,隻是恰好那個人,是她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