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林墨久違地重溫了一回失眠的痛苦。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白天的影像。一會兒是會議室裡他在自己對麵正襟危坐、侃侃而談的模樣,一會兒是衣服在晚風的吹拂中飄飄然,時不時貼著他的肌膚勾勒出好看的線條,一會兒是他在車上闔眼假寐,燈光在他身上跳躍,半明半昧……
那些畫麵在她眼前不間斷地播放,像電影轉場般絲滑,而且是超高清4k畫質。
她無可奈何地眯著眼睛觸亮手機屏幕,已經是淩晨一點多了。她拿著手機下床,把窗簾拉開一半,躺進陽台門邊的沙發椅裡,借著月光看消息。點進亮著紅點的“解放路天才四子”微信群,打開一張動圖,是半個小時前初一發來的星空圖——西藏上空的大氣輝光,一圈一圈的漣漪綿延整個天空,流光溢彩,如夢似幻。
接著是哥哥的評價:“拍得不錯。”下一條也是一張照片,內容是一盤番茄肉醬意麵,非常清晰。
初一:“又是意麵,你沒吃膩我都要看膩了。”
文字後麵跟著一個八字眉、波浪嘴的表情。
哥哥回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她起身到陽台上去,用手機對著天空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
過了幾分鐘,手機提示音響起。
初一:“哇,好美”
林墨:“……”
她對自家發小的這種毫無誠意的敷衍行為早已司空見慣。
下一秒屏幕裡出現新的消息,來自創業人士沈逸的深夜抱怨:“彆說意麵了,我現在泡麵都沒得吃,好餓好困好累,這破公司誰愛開誰開,老子現在就想回家睡覺!”
哥哥:“還在公司啊。”
初一:“你這個年紀怎麼睡得著的!”
下接一則公眾號推文,標題是“拚搏是人生最美的狀態”。
沈逸很快回了兩張表情包,一張“你是畜生嗎”,另一張是蠟筆小新背著包袱一副離家出走的姿態說“你失去我了”。
她看得發笑,也發送了一張表情包聊表慰問,然後設了一個鬨鐘躺回去睡覺,不再參與他們小情侶的打情罵俏。
早上七點半,客廳已經空無一人。林墨頂著昏昏沉沉的腦子勉強喝完半碗小米粥,背著包慢吞吞朝外走,剛穿過門崗就聽見“嘀”的一聲,她下意識回頭。
一輛黑色的汽車停在馬路對麵的槐樹下。
“林老師,這裡。”朱濤搖下車窗,探出頭向她打招呼。
她詫異地揚了揚眉,左右看了看,快步走過去。
“早上好,你們怎麼在這兒?”
“我們剛好路過,一起走啊林老師,這個點地鐵上人擠人的。”朱濤笑著邀請,手指往上戳了戳鼻梁上的墨鏡。
她正要拒絕,後麵的車門已經打開,露出一張同樣戴著墨鏡的臉。
這個時間段路上都是出門上班上學的人,有人擦肩而過時好奇地回頭打量了一眼,林墨心中警鈴大作,立刻收了傘坐進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
“吃早飯了嗎?”“你們怎麼這麼早?”
聲音一出,兩人都是一愣。
“我在家吃過了。”林墨係好安全帶回答道。
她其實想問彆的。
車子緩緩駛出。朱濤從前座探出頭,神采飛揚地說:“林老師吃的什麼?我們打算去吃餛飩,所以特意早點出門。我跟你說哦,南京路有家特彆正宗的車橋餛飩,皮薄味鮮,林老師你吃過伐?啊,還有他家的蟹粉湯包也好吃的很。”
“我在家吃的小米粥。”林墨被他咽口水的模樣逗笑,思索了一番,說,“你說的那家我應該沒有吃過。你是江蘇人嗎?”
“沒有沒有,阿拉上海人。不過我外婆是揚州人,我小的時候常常去外婆家,也算吃著淮揚菜長大的。小時候也沒覺得淮揚菜多好吃,前幾年我外婆去世了,我這個味覺突然就開發了淮揚菜雷達。這幾年在彆的地方也嘗過不少,很少遇到味道正宗的。”
林墨聽出他話語間的落寞,歪頭笑了笑,說:“我家裡有長輩也是江蘇人,常常會做江浙菜,有時間你可以來家裡嘗嘗。”
“啊,那會不會太打擾了……”朱濤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不會,我家裡的長輩都很喜歡年輕人的,如果你帶一包花生牛皮糖給她,她會高興地做一大桌子菜。”
“那我多帶幾包,是不是可以多去幾次!”朱濤孩子氣地憨笑起來,嘴角的梨渦十分顯眼。
車裡的氣氛一下子熱鬨起來,連認真開車的於師傅都忍不住在笑。
顧朝沒有插話,靜靜地聽他們閒聊。
時間剛過八點,車子已經開進了熱鬨的南京路。朱濤興高采烈地去後備箱拿出兩個乾淨的保溫飯盒就朝餛飩店跑去。
大概過了十來分鐘,他就拎著滿滿當當的飯盒回來。他把其中一個遞給顧朝,自己回到副駕駛座和司機師傅分食。
顧朝放下折疊小桌板,打開飯盒。
這個飯盒很大,一共三層,最底下盛著餛飩,中間一層放了四隻湯包,上麵那層則是空的。他把湯包和空碗一起放到林墨前麵的桌板上,又找了雙筷子和一個小勺兒給她。
“我嘗一個就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半夾半拖了一個湯包到空碗裡。
“餛飩要麼?”
她看了看餛飩,確實是皮薄肉多,搖了搖頭。
顧朝點了點頭沒有再問。
車裡很快隻有吸食餛飩的聲音。
林墨用筷子把湯包放到勺子裡,對著湯包吹了吹,然後從湯包側麵咬開一個小洞,小口接湯,把湯汁吮吸完了又對著破開的口吹了吹氣,然後把湯包一整個放進嘴裡,一邊嚼咽一邊輕輕吐氣。
鮮是真的,燙也是真的。
剛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旁邊就遞過來一張紙巾。
林墨輕聲道謝,接過來把紙對折然後擦嘴,心裡嘀咕:難道他剛才是看著我吃嗎……
林墨吃完湯包沒事做,目光自然地向前看。朱濤看上去很滿意這頓早飯,已經愉悅地哼起歌來。
她又看了眼旁邊的顧朝,他微低著頭,認真且安靜地吃著碗裡的餛飩,嘴唇因染上湯汁而變得亮亮的,他舀湯的動作緩慢,看起來食欲不高的樣子。
空氣中湧動著食物的香氣,氣味總是能在不經意間輕而易舉地將人帶入某段記憶中:藍灰色的校服;少年們的歡聲笑語;籃球落地的“砰砰”聲;烤肉的“滋滋”聲;蒸騰的煙火,迷蒙的雙眼……
一切都遙遠的像上個世紀發生的。
最後那幾隻湯包還是進了朱濤的胃裡,他吃得心滿意足,一路上話題不斷,後座的倆人偶爾回答兩句,更多的是靜靜聽著。
影視公司距離餛飩店大約一刻鐘的路程,車子在九點前到達目的地。
早高峰來來往往的人多,於師傅很貼心地直接把車開到地下停車場。
車還沒停穩林墨就率先解下安全帶,語速很快地說:“謝謝你們載我一程,我著急上廁所我先上去了,你們彆著急慢慢來。”
話音未落,她就已經趁人不備從車上下去了。朱濤“哎”了一聲沒攔住,眼睜睜看著那個苗條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顧朝眼睛彎了彎沒說話,上半身靠回座椅。
林墨這次一進會議室就拿出包裡的外套披上,剛坐下沒兩分鐘導演就勾著顧朝的肩膀進門。眾人紛紛打招呼,她也微笑著說了聲“早”,視線觸及顧朝的眼睛時倏地感到一陣心虛。
“小林你住哪裡啊,怎麼過來的?”徐導笑嗬嗬地問道。
“我住在解放路,剛才是……家裡人開車送過來的。”她不擅長說慌,麵上不動聲色,心率卻在攀升。
顧朝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她假裝沒看到。
“解放路也有段路程了,晚上回去還是家裡人來接?”
“……還沒說好,可能坐地鐵回去。”
“坐地鐵挺麻煩吧,要不你晚上坐我車走。”
“不用麻煩了導演,地鐵直達很方便的,而且我挺喜歡坐地鐵的。”
“哈嘍!徐導,顧朝。”
有位聲音清亮的美女快步走過來,徐導聞聲轉頭,二人熱情地抱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徐導,我昨天有個工作實在是推不掉,不然我肯定來的。”美女臉上畫了淡妝,麵帶歉意地笑了笑。
“那怎麼著也得請一頓火鍋吧。”徐導調侃道。
“兩頓也行!哎,你好,我是苗欣,飾演公主的女官。”美女向徐導身後看去。
“你好,我叫林墨,飾演昭陽公主。”
“啊,你就是公主啊,你好漂亮哇!”苗欣將欣賞的目光投向林墨,熱情地說,“我們加個微信吧,我掃你?”
林墨笑著說了聲好,然後掏出手機,展示二維碼名片。
苗欣掃了掃。
“So what 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林墨點了添加,然後把自己的名字發了過去。
另一邊的苗欣剛設好備注就收到一條信息:“名片推給我。”
苗欣:“?”
“G”:“林墨的,謝謝。”
苗欣無語地睨了一眼斜對麵坐著的那位,然後動了動手指。
苗欣:“自己不會要?”
苗欣:“有想法?”
苗欣:“你變了。”
對麵沒理。
林墨眼睜睜看著苗欣挑眉、皺眉、壞笑,短短幾秒間表情可謂是精彩紛呈。她心裡正感慨對方不愧是演員微表情如此豐富,就感覺手機震動了一下。
“G請求添加你為朋友”。
G?她在記憶裡摸索了一圈。難道是那位叫高梓的演員?她正疑惑,就聽見導演招呼大家坐下,於是匆匆點了通過就關了手機。
跟前一天一樣,依舊是敲門聲結束了上午的討論。
林墨打算等人少了再去領午飯,就坐在角落裡看手機。餘光裡突然就出現一個黃色的物體,她凝神一看是盒飯。
“快叫我‘天使苗’。”苗欣得意地笑笑,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來。
苗欣的性格和初一很像,林墨對“初一們”總是無法拒絕的。
人有的時候很奇怪,就算有很強的分寸感,就算真的很慢熱,但總會遇到例外。有些時候是愛屋及烏,對一個人足夠熟悉和信任,就會連同他身邊的人一起。
而這種例外中,更多的是出於某種當事人也說不明白的感覺,世人稱之為緣分。在愛情中,那是月老的紅繩和丘比特的箭,是茫茫人海中的驚鴻一瞥。
林墨是個非常挑食的人。她從小食欲就比常人差,小時候為了讓她乖乖吃飯,傅姨從八大菜係到日韓料理到西餐試了個遍,後來又買了兒童食譜和各種模具,導致家裡的餐桌上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一幅動物聚會的景象。
五歲那年,爺爺做主把她和哥哥林斯年一起送到鄉下農村住了一陣子。於是那兩個月裡,一個小鄉村中,人們總能看見一個俊秀的小少年牽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兩個小小的身影後麵還跟著一隻“保駕護航”的大黃狗。他們有時在田間摘野菜,有時趕著一群有他們半身高的大鵝,有時貓著腰在雞圈裡拾雞蛋……
村裡是老人居多,老人家們樸實慈愛,他們兩個城市裡來的小孩子實際上沒有吃什麼苦。小林墨待在村裡的那段時間裡確實比在自己家裡吃的多一些,不過也隻是吃二分之一碗飯到吃三分之二碗飯的區彆。
有天,村裡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過壽,村裡大擺筵席,天蒙蒙亮人們就開始殺雞宰羊、磨刀備菜。小林墨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聽見一陣“哞哞”聲,在她的記憶裡那個聲音持續了很久才消失。
長大後的林墨猜想是人們在用力拖拽羊,羊感知到自己的命運淒厲地掙紮叫喊。
後來,小林墨趴在窗戶上看到了河邊猩紅的動物血和零落的動物皮毛。
就在前一天她還摸過那隻羊,給它喂過草。
從鄉下回到家裡後,家裡人驚喜地發現她吃得比以前多一些,但是吃的多是素菜,尤其羊肉是一口不沾。大人們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總歸是有進步的,於是隻能就此作罷。
彼時隻有少年林斯年知道,那是小女孩的一點溫柔和善意。
無從說起,無處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