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一場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讓人恍惚是久旱帶來的錯覺。在陽光的曝曬之下,地麵殘留的水窪是唯一的證據。
林墨看了眼手機,導航顯示即將到達目的地。她隨即退出導航軟件,微微抬起手裡的遮陽傘,眯了眯眼,確認好最後一段路線後繼續低頭走路。
入伏以後的天氣越來越悶熱,影視公司所在的這片區域是商務區,下午三點左右大部分打工人都在辦公樓裡兢兢業業,路上鮮有車輛和行人經過。
不遠處的十字路口,一輛黑色的保姆車緩緩駛來,副駕駛裡昏昏欲睡的朱濤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往後座瞧,正準備提醒後座的人,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隻見那人正側著頭看向窗外,目光清炯,朱濤順著他的視線向外看去,目光透過他倒映在車窗上的英俊側顏瞥見一抹倩影。
雖然沒有看清,但是憑著朱濤這些年在娛樂圈混跡的經驗,一雙近距離欣賞過無數帥哥美女的火眼金睛,他直覺那是一位美女。
他剛才在看路人美女嗎?朱濤心想。
仔細打量了一眼自家藝人,覺得一定是自己還沒清醒過來。
氣質清冷,表情淡漠,不愧是連續三年占據某榜投票的“清冷破碎感男演員”榜首的男人。
林墨被前台引進會議室的時候裡麵已經坐了幾個人,她剛進門就被導演徐策熱情地帶到一位戴著眼鏡的女士麵前,徐策尚未張口介紹,這位女士率先說道:“林墨你好,我是編劇蕭瀟。聽說徐導三顧燕大才把你請來演女主角,我期待好久了,今天終於得見尊容了。”
“是我有幸能夠參與這部戲的創作,我會儘力不讓各位失望。”林墨不卑不亢地回答。
徐導笑著點點頭,拉開身側的椅子示意大家坐下說話。
她一邊笑著道謝一邊順勢坐下,剛把肩上的帆布包放到椅子一側,就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眾人循聲向門邊看去。
她回頭的一瞬,臉上的笑容漸漸收住。
來人身穿白色T恤,下搭淺藍色牛仔直筒褲,一身夏日裡常見的清爽打扮。他麵容清俊,額前的劉海柔順又服帖,乍一看讓人以為是哪位清純的男大學生誤入此地。
像盛夏裡不可捉摸的晚風,吹散了地麵上熱滾滾的蒸氣,裹挾著草木的清香迎麵而來。
他的目光極快地在房間裡一一掃過,禮貌而疏離。
眾人尚未反應過來,他和助理朱濤已經朝著會議桌的方向走了過來,導演和編劇紛紛起身和他熟絡地寒暄起來。
朱濤把水杯和劇本等東西放到桌上,忍不住偷偷看了林墨一眼,心想:近距離看更漂亮呢,難怪某人惦記了老多年……
從回頭的那一刻起,林墨的大腦就開始停轉,隻有身體機械地跟著旁邊的徐導站立。心臟劇烈跳動,她恍惚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幾乎同一時間,視線裡出現一隻骨肉勻稱、白皙修長的手,她下意識抬手與之交握,溫熱的感覺如過電一般從掌心傳到她的四肢百骸,意識漸漸回攏。
柔軟的觸感一霎斷開,她抬眸對上熟悉又陌生的視線,輕聲說道:“你好,我是林墨。”
“你好,我是顧朝。”他神色不變,清冷的聲音卻不自覺染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溫柔。
林墨點了點頭,下意識移開視線,垂眸再一次看向那隻手,順著他的指節往上看他的小臂。
一、二、三、四……
能看見的一共六道細長的傷疤,有兩道仍在泛紅。
她還想看看他的左臂,他已經從視線裡離開,繞道桌子的另一邊,剛好坐在她的正對麵。
前兩天還在網上看到過的人,怎麼就突然出現在這裡,出現在她麵前了。
她不敢明目張膽地看,隻用餘光偷偷打量。
打開桌上放的橙汁,抿了一小口。
酸酸甜甜的口感,苦澀的餘韻。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有人陸陸續續進門,她一次次起身認人、打招呼,期間瞥見他接過助理遞過來的水杯仰頭喝了口水,彎曲的左手肘處有一片烏青。忽然想到前兩天看到的新聞是關於他的新戲殺青,有代拍把他的照片發在網上,粉絲在評論區哀嚎他又瘦了一圈。如果有人把他手上的傷疤傳到網上,估計又要引來新的一波哀嚎了。
“對了,小顧是華林畢業的吧?”徐導和編劇蕭瀟聊著聊著突然轉向顧朝。
顧朝應了一聲,疑惑地看過去。
“巧了,小林是燕大畢業的,燕大和華林都是頂尖的學府,離得也近,你們倆年紀也差不多,說不準以前在街上還遇到過。”
林墨沒有看他,隻聽到他淡笑了聲,說:“或許吧。”
聽慣了電子產品的音效,她有點不習慣立體環繞的現場音。
這聲音溫和悠長,幾乎要將她帶回悠長的歲月中。
她不置可否,配合著微笑。
如果她此時抬眼就會發現,一雙沉靜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底有什麼東西幾乎要湧出來,隨即又被濃密的眼睫覆蓋。
大概又過了幾分鐘,人到齊了就正式開始這場劇本圍讀會。所有人都沉浸在劇本研讀討論的氛圍中,林墨能感受到這是一個非常專業且成熟的創作團隊,所有演員中大概隻有她這個非科班出身又沒有表演經驗的女主角是最有可能拖後腿的,她暗自歎了口氣,不禁倍感壓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感覺到小腹傳來絲絲疼痛感。大概是冷氣被調得更低了,她又正好坐在出風口的斜下方,被冷氣吹得有點痛經。最近天太熱,她隻帶了一件薄薄的防曬衣,根本抵不住從頭頂接連不斷吹來的冷風。
肚子一陣一陣地痛,痛感越來越強烈,注意力開始分散。
她隻好一隻手攥緊衣服下擺,一隻手打開導航軟件找藥店。
幸好,兩百米之內就有一家。
再看一眼時間:17點27分。應該快到飯點了。
正在猜想是17點30分休息,還是18點休息時,門外突然響起了救命般的敲門聲。
“導演,盒飯到了。”
導演隨即一聲令下,一個小時後再繼續。林墨瞬間得救,拿起手機就繞過人群溜出去。
不遠處的朱濤正好看到這一幕,不解地多看了兩眼,順手打開盒飯,報菜名:“西蘭花炒蝦仁、紅燒肉、番茄炒蛋……還有一碗山藥排骨湯,好像有點油,哥你吃嗎,要不要我下樓買份蔬菜沙拉?”
“好,一起去。”
朱濤還沒反應過來,顧朝已經戴好口罩快步朝外走,他隻好匆匆跟上。
外麵行人匆匆。
林墨正坐在便利店靠窗的座位上吸著熱牛奶吞咽一顆止痛藥,就看見兩個身影一前一後朝便利店走來。
走在前麵的男人被一隻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麵容,唯餘一雙乾淨冷淡的眼睛。林墨望過去的那一眼恰巧和他的視線碰在一起,隻一秒,她借著喝東西的動作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
視力太好有時候也是一種煩惱,譬如現在她正糾結萬一一會他們走進來要不要主動打招呼,都對視了也不好再裝作沒看見吧。
直到“歡迎光臨”的提示音響起,她才抬頭朝門口看去。
隻有顧朝一個人。
她有點緊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牛奶瓶身。
他微微頷首示意,徑直朝裡走,動作隨意而自然。
她暗暗鬆了口氣,庸人自擾罷了。
林墨最後還是把牛奶喝完了才起身出門。止痛藥生效還要一點時間,她一路上注意力被痛覺占據,為了降低身體的疲憊感,始終垂著頭走路,直到身體斜靠在電梯間的牆麵上才緩過來一點。
她大腦放空,沒有注意到電梯下行到了負一層的地下停車場。
“林老師,這也太巧了。”
林墨聞聲站直,正視來人。
是顧朝的助理朱濤。
他一邊說話一邊把臂彎裡的衣服遞給她,客氣地說道:“我是顧朝的助理,我們顧老師說會議室裡冷氣開得足,人一直坐在出風口下方很容易吹感冒,讓我拿件衣服給您擋擋風。”
見林墨驚訝地看著他,他咧著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忙補充了一句:“您放心,衣服絕對是乾淨的。”
林墨被他的笑容感染,接過衣服笑著道謝:“江湖救急了,謝謝你和顧老師。”
她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朱濤感覺整個狹小的電梯空間都被染上了溫柔的顏色,心情十分蕩漾。
在止痛藥和厚外套的雙重保護之下,林墨一晚上安然無虞。
晚上九點五十分,她站在下行的電梯裡,瞥了眼電梯門上倒映著的三個身影,默默地往旁邊挪了挪,看著按鍵處發呆:是現在就把衣服還回去,還是等出了電梯再還?還是拿回去洗乾淨下次再還?林墨!你就不能表現得大方一點嗎!
一邊的朱濤正低頭打字。顧朝看著倒影裡糾結的麵容勾起了嘴角。
大廈一樓門口,林墨抱著那件外套,看了眼站在角落裡打電話的朱濤,抿了抿唇,臉上擺好得體的微笑,朝著站在台階下等車的男人走去。
“謝謝你的衣服。”
夏夜的風吹得路邊的樹葉不斷發出“簌簌”的聲響,不遠處有三三兩兩的行人結伴走過。她站在一片樹葉投下的陰影裡,抬頭看他。
他的劉海在風中分叉,露出中間一塊潔白的額頭,口罩鬆鬆地戴在臉上,一開口說話就露出高挺的鼻梁骨,“沒事。”他隨手接過外套掛在臂彎,垂眸看她時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打出一片陰影,“先彆走,不早了,順路送你回去。”
月光傾落在他身上,襯得他在夜色中溫涼如水。林墨本來想說地鐵站離這兒很近,可是看著他眼睛,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司機很快把車開了過來,朱濤一溜煙鑽進副駕駛,顧朝示意她坐進去,自己則繞到另一邊。
車門關閉,朱濤仍在講電話,眼睛卻看著後視鏡。前排的兩人似乎都在等顧朝說話,他一邊係安全帶一邊隨口問道:“去寧江路還是解放路?”
“解放路。”
他點點頭,對前麵的司機說道:“於師傅,先去解放路53號。”
林墨有點懵懵的,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坐了上來。
汽車開得很穩,車裡隻有朱濤壓低聲音在講電話,時不時應和一句。她瞄到顧朝鬆弛地靠著車座閉目養神,那件外套被他鬆散地跨在臂間,一隻袖子從他腰間緩緩滑出……
她緊緊盯著那隻逃脫的衣袖,時刻準備著伸出手……
掉了!
她連忙伸出手去接。
接住了。
她用兩指夾住一片布料,小心翼翼地把這隻袖子放在他的褲腿上,見袖子安穩地趴在牛仔褲上,她心滿意足地看手機。
顧朝感到腿上多了什麼東西,睜開一條細長的縫,看了一眼後又悄無聲息地閉上,繼續假寐。
林墨點開微信,是傅姨問她什麼時候回家要不要人接,她簡單回了兩句,給初一發信息:
“我見到顧朝了。”
對麵幾乎是秒回:“!”
然後扔了幾個貓貓震驚的表情包。
“我要和他一起拍戲……”
對麵回了三個問號,驚訝程度溢於言表。
她突然感覺得到一絲安慰。
此時遙遠的高原上,某個房間內,一個披頭散發的姑娘“垂死病中驚坐起”,仔細看了看手機屏幕,確認了不是自己睡糊塗看花眼之後,又發了一連串表情包……
“你們什麼時候開機?”
“九月下旬吧。”
“好!等我。”
林墨回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結束對話。
退出微信放下手機,她看著倒映在車窗上的清俊麵容,目光細細描摹著他的輪廓。他真的很瘦,比在網上看到的更瘦。五官也比記憶裡的更加深邃立體,眉宇間褪去了濃重的書卷氣,氣質愈加成熟清冷。
汽車遇到紅燈停下的片刻裡,她的視線落在他的衣領間,昏黃的燈光圈住他的一截鎖骨,她一瞬不瞬地盯著看,直到眼睛因為酸澀而蒙上一片水霧。
她突然有點說不上來的難過,好像有什麼東西久違的從身體裡複蘇。
今夕複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