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務者123456789的最初——單純的要命。
她覺得世界是美好而富有生命力的,她覺得萬物運行的邏輯都是以善為準則的,最後,當這些想象如泡沫粉碎的時候,她對自己深惡痛絕,並失去了對生活的感知能力。
後來她來到了係統空間,她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可有可無的聽從了係統的安排,進了最低等的路人丙部門。
該做任務的時候就去做任務,回來後麵對空曠的係統空間發呆。
吃飯、睡覺、做任務,她獨來獨往,連係統的規則都不太了解,更彆提與其他的任務者交流。
係統空間裡什麼都沒有,隻有類似光幕的幽藍圍成的牆。她來了之後,隻多了一張床和數不儘的堆成山的泡麵。
她不打遊戲,不看小說,不鍛煉身體,不在意外表,也從不外出。
她隻是個路人丙,世界少了她,照樣在轉。
“123456789號任務者,有你的任務,請查收。”
黃色的電子笑臉顯現在藍色光幕上,光幕蕩起如水般的波紋,隨後轉瞬即逝,屏幕上留下一封電子信件在不停跳動。
123456789號任務者本人正盯著碗裡剛剛加入了開水的麵餅,臉上麵無表情。
思索大約三秒鐘之後,她點了確認。
下一刻,她的身影,確切說她的靈魂就在空間消失。
桌上的泡麵正騰騰的冒著熱氣,係統空間的時間流速與小世界的時間流速有著不同的比值,也許在下一刻,這裡的主人就會回來,端起泡麵,沉默的進食。
123456789號宿主執行任務的身份大多都是路人丙,路人丙不需要劇本。
她扮演的路人丙大多隻有一句話,不需要了解主線故事,甚至主角是誰也沒必要知道。
一個任務可以轉取五個積分,剛好夠她吃一碗泡麵。
其他任務者扮演的路人丙都積極和主角搭線,比如說成為主角小弟的小弟之類的,這樣就可以獲取更多的積分。
隻有她,一直選擇那種與人交流很少的任務。
這種任務往往是委托人不願承受死亡的痛苦,所以求助任務者,委托任務者替自己走向死亡,與之交換的是任務者的靈魂。
這種任務大多源自委托人驚慌失措或者絕望之際的頭腦發熱。
這些任務沒有任務者願意接取,在不知道被積壓多久之後,一股腦的被推送到她這裡。
一陣熟悉的暈眩感過後,她再一次在另一個即將死亡的軀殼裡重生。
肩胛骨、腕骨、足骨都傳來錐心的疼痛,她也不甚在意,低著頭安靜的執行她的任務——等待,等待身體裡的血液流乾。
從另外一群人的視角看過去,隻會覺得這場麵慘不忍睹。
他們是來調查少女失蹤案的仙門弟子,沒做好心理準備就直麵如煉獄一般的場景,一時間乾嘔聲不絕。
血池裡的鮮血淹沒了女孩們的胸口,大多數女孩的四肢都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分彆朝向各個方向,一條條鏽跡斑斑的鎖鏈從鎖骨裡穿出來,在她們的脖頸上纏繞。汩汩的鮮血從她們的身上流出——血池就是這麼來的。
“這些魔修簡直喪儘天良!這麼多年紀輕輕的少女,都被殘忍的虐殺在此…魔修,果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聽聞有人說話,她抬頭瞥了一眼,隨後又低下頭,讓發絲遮住了臉龐。
出現了,她執行任務的生涯中刻意避開的存在——人。
她感覺很不舒服,在強行遏製住狂躁的情緒之後,她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彆急,馬上。
可靈魂裡的抵觸讓她無意識地掙紮著軀乾,鮮血汩汩從她身上溢出。
“啊!師兄!這裡還有個人活著!”
她不知道她的掙紮引起了這些人的注意,要是她知道,她會以一種更加沉默的方式加快任務進度的完成。
出於內心的憤懣和同情,或者是想要挽救一個生命的迫切,這群剛踏出仙門不久的修者們各個都使出全力,對著她狂輸靈氣,丹藥不要錢一樣往她嘴裡塞。
他們不明白對普通人而言,這些靈力足夠他們爆體好幾回,但是,她在無數次死亡下所錘煉的堅韌的靈魂,偏偏在此時發揮了作用——她緩過來了。
最後隻是因為失血過多暈了過去,忽略她斷掉的四肢和身上的窟窿,她竟顯得很健康。
她有點後悔沒有在進入任務之前吃掉那桶麵,從靈魂裡傳來的饑餓比她現在身體上的疼痛還要難以忍受。
再次睜開眼,不是係統空間,而是另一個純白的獨立於時空外的方方正正的小屋子。
她看著自己麵前的少女,粉色的道裙,粉色的繡鞋——這是她前一刻附身的軀體,軀乾上的傷痕沒有附著於靈魂,活潑的少女正新奇的打量周圍的環境。
“你就是任務者吧!死亡真的很疼,我不想死了,你讓我回去吧。我就不應該和爹娘置氣,可惡的魔修,要是我出來的時候帶上傳訊符,他早就被我爹爹和娘親卸成八塊了!”
天真的神情,天真的話語,細聽之下,還帶著或許連本人都察覺不到的脆弱。少女這作態欺騙的不是彆人,正是少女自己。畢竟,她自己比彆人更加清楚自己的處境。
任務者123456789感受著隱隱作痛的脖頸和四肢,緩緩搖頭:
“你已經死了。”
太久不說話了,聲音沙啞難聽。
“而且,你的委托我已經幫你完成了。”
“你胡說,我在這裡看到了,我還沒死,我被一群修士救了!”
陡然升起的音調好比用銳石劃過玻璃,任務者掏了掏耳朵,麵無表情的糾正:
“被救的是我,在被救之前,你已經死了。”
“可是,你附身的不正是我嗎?我不管,我不想死,我還沒和我娘親道彆呢,你讓我回去!”
少女拽住了她的衣服,對著她狂吼。
真有富有生命力的靈魂呢,她不無羨慕的想。
“你的靈魂是你和係統交換的砝碼,你已經出不去了。”
少女鬆開了手,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捂著臉在角落裡痛哭。都怪她自己,痛的要死的時候許得什麼破願望,什麼來個人替自己承擔痛苦,要許就許爹娘趕快來救自己啊!
她的懊悔無濟於事,其實若不是她許得是這樣程度輕微的願望,她的靈魂或許不會被選中作為交換的砝碼。係統有精密的運算邏輯,他們不會做虧本生意。它們精準捕捉到那些愚蠢的臨時起意,並誘導這些驚慌失措的人做出交換。
“宿主123456789,檢測到任務對象異常存活,剩餘生命值0.03。請立即回歸任務進程,幫助任務對象完成死亡任務。”
係統無機質的冰冷的電子音突兀出現。
她轉身準備離開空間,卻被角落裡的人撲上來抱住大腿,少女一把鼻涕一把淚,嚎啕道:
“你要出去的話,見到我爹娘,告訴他們,我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我的靈石都在寢殿床下的密室裡。還有,你要對他們說,把那個魔頭抓起來嚴刑拷打,他還抓了很多其他的人,另外,我養的靈寵你就給我師姐,再次,我梳妝盒裡有一封信,你要替我交給大師兄,算了,還是彆給了,我都死了,你還要……還要什麼來著?嗚嗚嗚,
……我要死啦……”
她頓住腳步,她打算出去就自儘,卻被交代這麼多瑣碎的事情。
“你不要嫌麻煩,我都要死了,嗚嗚嗚,我要死了……”
她沉默的抬了抬腳,少女的拖拽很有力,寸步難行。
“算了,你出去吧。”
她打開了門,門裡白光耀眼,外麵赫然就是少女心心念念的世界。仙霧繚繞,霞光絢爛,似有萬般美好。
“我……誒?我出不去了啊。”
“可以”
少女驚疑不定,慢慢挪到門邊,
“我出去了?”
少女回頭覷砍她的臉色,她無動於衷。
“我可真走了。”
少女腳慢慢探進門裡,她覺得有點墨跡。
“你說的啊。”
隨即少女拔腿就跑,興高采烈的身影被光芒淹沒。
“謝謝你啊!任務者123456789……”
聲音遠遠傳來,像是來自異界,又漸漸被白光湮沒。
“任務者123456789,違規放走交易物品,扣除積分100000,現積分為-100000。積分嚴重不足,即將抹除宿主靈魂”
“滴,檢測到宿主並無生存意願,更改懲罰舉措,尋找懲罰世界中。”
任務者123456789這個代號太長了,便於敘事,我們用梧來代指她。
梧睜開眼,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刺眼的陽光,以及旁邊垃圾桶傳來的腐臭味。若有若無,如蛆附骨,嗅覺比她先一步認清自己的處境。
她眯著眼,知道自己已經被投放入了所謂的懲罰世界中了。
梧的心中沒有半分波動,連一絲好奇都沒有。比抹除靈魂更加殘忍的懲罰是什麼?她沒問過係統一句,或者她可能心知肚明。
“喂,你發什麼呆啊!”一隻手強橫的捏住梧的臉,把她的頭狠狠摜在地上。
下意識的畏懼之後,她的心裡升騰起一種無法言說的怒氣,就是這樣,她憤怒著她的畏懼。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要任人欺辱?為什麼這樣懦弱?
比起微不足道的憤怒,現在的處境更令人擔憂。
滿臉橫肉,刀疤臉的男人齜著一口黃牙,正惡狠狠的把她壓在地上,旁邊站著的小弟們發出惡心的笑聲。
“好出頭?看不慣?那你就試試嘛,你救了彆人,彆人可不一定會救你。”
男人開始解褲腰帶,旁邊發出起哄的噓聲。
“最煩你這樣多管閒事的。”
是的,這是梧死之前或者說是成為任務者前的遭遇,也是係統認定的最有力的對梧的懲罰。這次不是代替彆人,而是親自經曆一遍自己的無能為力,再經曆一遍自己的懦弱。
恐懼嗎?害怕嗎?臉在碎石子上摩擦的感覺不好受,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令人難以接受。
後悔嗎?失望嗎?被拯救的弱者逃離,救人的英雄陷入泥沼。
她突然覺得好笑,嘴角咧一咧。笑著笑著就留下眼淚,隻有她能看見的係統浮在半空中,仿佛是唯一的救贖。
她又回想當初,她為什麼會成為任務者呢?哈哈哈,在驚恐之下那個幼稚的一腔熱血的英雄腦海裡想的是什麼呢?
她該不會在想?救救我吧,隨便什麼人,誰救了我,我願意付出一切。
太陽落山,巷子裡被陽光切割成了陰陽兩半,在光與暗的交界處,躺著一柄刀具。懦弱的英雄之前正是靠著這一點倚仗,選擇挺身而出。現在這柄刀具躺在垃圾桶流出的汙水裡,銀亮的白光若隱若現。
…………
任務者123456789的冷漠在係統空間裡是出了名的,這冷漠體現在她對自己的漠然,沒有愛惜,也不追求物欲。有什麼難以接受的任務交給123456789就行了,這是任務者間的共識。她好像和自己有仇一樣,瞧瞧她那堆成山的泡麵,明明所有的食物都是一個價格。對啊,她為什麼不享受生活呢?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人生,這種際遇可不是隨便能有的。
任務者123456789不與其他任務者交流,自然不知道那些關於她的議論,要是知道,或許她也不會放在心上。這不是大度,而正是一種對自己的冷漠。
…………
或許她真的對自己有仇吧。
在麵對惡人的時候,在信念坍塌的時候。
她害怕嗎?害怕。
她失望嗎?失望。
她後悔嗎?可能有點。
但要說她最強烈的情緒是什麼?那無疑是憤怒!明明那麼近,手一夠就能握住,為什麼當初連伸手去夠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麼心如死灰的接受現狀?為什麼會浮現那些可笑的想法?但現在,一切都一樣了。她涕淚橫流,嘴角瘋狂上揚。
半空中的係統監測著任務者的一舉一動。
“任務者123457689情緒波動較大。”
“這女人瘋了?!”
她或許真是瘋了吧。
太陽已完全落山,英雄的武器被悄悄攥緊,不分敵我,滾燙的液體灑滿小巷。
……
她做了那麼多任務並非對她一點影響都沒有,喏,就像現在,至少她對疼痛的忍受力提高了不是嗎?
太陽落幕,空氣中彌漫著鐵鏽的味道,混合著垃圾桶的腐臭,稱不上什麼好聞。
梧仰倒在地上,現在,她終於有機會做一次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