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水縣南巷的溫水最近新撿了隻流浪貓,是隻綠眼黑貓。
洛水縣自古就有黑貓不吉利的傳言。
那貓又瞧著孤僻冷漠,不像個親人的主兒。
且溫水生得柔柔弱弱的,家裡隻她一人住著,若是被那貓欺負了,連個幫襯的都沒有。
巷子裡的人對此感到非常憂心。
“溫水啊,阿婆知你心善。”
“但彆怪阿婆說句不好聽的,那貓啊,是黑貓,不吉利,又瞧著凶地狠,不是個好相與的,你還是趁早扔了吧,免得傷到你。”巷子裡的王婆婆坐在家門口的躺椅上,想著溫水的貓,稀稀疏疏的眉蹙著,皺皺巴巴的臉像巷口那棵老樹斑駁粗糙的樹皮,此時正一臉語重心長地勸著身旁的姑娘。
溫水隻是溫溫柔柔地笑著,如秋水的眸子裡此時卻蘊著某種執拗,她慢條斯理地婉拒了婆婆的話:“我知曉阿婆的好意,但阿徽很乖的,不會傷人,更沒有不吉利之說,阿婆也不必再勸我了。”
雲徽是溫水替那隻貓取的名。
不過溫水尋常不喚那隻貓雲徽。
她更喜歡親親膩膩地喚那隻貓阿徽。
王婆婆看著身旁油鹽不進的姑娘,心裡更愁了,卻也知曉姑娘的執拗,一張本就滿是溝壑的臉此時顯得更加皺皺巴巴了,她搖著頭,長籲短歎著,到底也不再說什麼了。
(二)
溫水第一次見到雲徽,是在一個細雨連綿的傍晚。
那貓一身黑色完美地隱匿在昏暗裡,隻一雙眼泛著瀅瀅的綠光,在一片漆黑中格外顯眼。
尋常人瞧著了泛著綠光的動物,都會躲遠些,唯恐是吃人的餓狼。
但溫水不是尋常人,她瞧見了泛著綠光的動物,不僅不躲,還湊近了去瞧,非要看個清楚明白才罷休。
於是借著昏暗的光,她便瞧見了一個被雨水澆了個透心涼的黑貓。
那貓瞧著溫水過來了也不躲,相反湊了過來,圍著溫水轉圈圈,時不時可可憐憐地叫喚著,將一身水全蹭到了溫水乾淨的裙子上。
溫水也不惱,好脾氣地笑了笑,蹲下身子,輕輕問著麵前的貓:“小貓在這淋著雨,可可憐憐地,是無家可歸了嗎?”
那貓一雙碧綠的眼望著溫水,清澈明亮的眼裡仿若隻裝得下溫水一人,她衝溫水眨著眼,哀哀戚戚地叫喚著,回應著溫水的話。
溫水看著狼狽的貓,瞧著她那雙望向自己的眼,心裡軟乎乎的。
於是她望向那貓的眼裡也盛著光,盈著月,軟地不像話,她溫和而鄭重地對貓詢問著:“那你要跟我回家嗎?”
那貓聽了這話,輕盈地跳進溫水的懷裡,抬頭看著溫水,衝著溫水軟乎乎地應著:“喵~”
(三)
那貓自此便在溫水的家裡住下了。
溫水垂眸看著眼前已經洗過澡渾身變得軟乎乎香噴噴的黑貓,默了默,突然開口對那貓說著:“以後你就喚雲徽了,可好?”
“喵~”那貓望著溫水,眼睛亮晶晶地,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於是溫水的眸子變得更軟了些,她伸出食指放在雲徽的麵前,雲徽便伸著腦袋嗅了嗅溫水的食指,最後自發地用鼻尖碰了碰溫水的指尖。
溫水看著雲徽的舉動唇畔揚起一抹笑,她感受著雲徽鼻尖的觸感,望著那比翡翠還綠的眼,珍而重之地對雲徽說著:“那從此以後阿徽就是我的家人了,往後餘生皆要永遠陪在我身邊。”
“再不可以離開我了。”
說到最後一句,溫水的尾音都帶上了不易察覺的顫抖。
雲徽聽懂了溫水的話,乖巧地用鼻尖蹭了蹭溫水的指尖,又用腦袋蹭了蹭溫水的手,嬌嬌軟軟地應著:“喵~”
(四)
其實巷子裡的人想得不假,雲徽的確孤僻冷漠。
但那都是對外人的,她對溫水,總是獨一份的溫柔親熱。
“阿徽。”溫水擱置下手裡書寫的筆,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抬眸卻不見了先前還在一旁陪著的自己貓,忙急急地喚著。
“喵~”隔壁房間的雲徽聽了溫水的呼喚忙停下進食的嘴,嬌嬌地回應著溫水的呼喚,轉身豎著尾巴向溫水跑去。
溫水看著朝自己跑來的雲徽,眉開眼笑,眸子軟地像捧春水,晃晃悠悠地閃爍著天上的光。
溫水抱著自發跳進自己懷裡袒露肚皮的小家夥,手上撫著小家夥溫軟的肚子,耳裡聽著小家夥舒服的呼嚕聲,心裡感覺熱乎乎的,好似小家夥的熱順著她的手傳送進了她的胸口,讓她常年冰寒的心也有幸沾染上了幾分小家夥的熱,變得不再那麼冷了。
在遇到阿徽前,她有多久沒有感受到這股熱了呢?
大概已經很久很久了吧。
溫水看著小家夥亮晶晶的眼,兀自在心裡感慨著。
不過好在她遇見了她。
(五)
其實與其說是雲徽更需要溫水,不如說是溫水更需要雲徽。
在遇見雲徽之前,夜晚對溫水來說是可怖的。
就像一個索命的幽靈,一隻煩人的烏鴉。
漫無邊際的黑與刺眼腥鼻的紅一直糾纏著她,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子午。
這麼多年,從未停歇,仿若至死方休。
可是遇見雲徽了以後,夜裡溫水皆是與雲徽一起睡的。
每當夜裡被驚醒,雲徽總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溫水的惶恐,她迷迷蒙蒙地睜開眼,擔憂地凝視著麵色慘白的溫水,安撫地舔舐著溫水冰涼的指尖,舌尖的灼熱衝散了溫水指尖的冰涼,溫水被夢魘浸涼的身子好似也隨著這股灼熱漸漸回暖。
溫水回過神,看著還在賣力舔舐著她指尖的雲徽,眸色漸暖,她抱住身旁的貓,緊緊地,將頭埋入那鬆軟的毛裡,用力地。
“阿徽,答應我,永遠不要再離開我,我隻有你了……”
她的聲音在夜裡有些發顫,像秋蟬,迎著冷風顫顫巍巍地發出最後的嗚咽。
懷裡的貓也不掙紮,乖乖巧巧地任她抱著。
許是因為這份溫暖,又許是因為這份熨帖,重新入睡的溫水沒有再被夢魘侵擾。
一夜好眠。
後來漸漸地溫水不再做噩夢了。
她有了阿徽,就有了抵擋夢魘的底氣,終於可以徹底告彆舊日的陰影,從那日複一日的迷障中解脫。
阿徽就是她的護身符,是保護她不受魑魅魍魎殘害的金光罩。
溫水看著身前伸著懶腰的貓,在心裡如是想著。
“阿徽。”溫水突然打破寧靜,出聲喚了身前剛睡醒的貓。
雲徽停下伸懶腰的動作,睜著大眼睛,抬眸看向溫水,乖乖巧巧地等待著溫水的下文。
溫水笑了笑,撫著身前的貓,對貓說著:“沒什麼,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她隻是覺得眼前的一幕太過美好,如同鏡花水月,所以想喚一喚阿徽的名字,想確認一下這一切是否真實存在。
(六)
最近夜深人靜,外邊總有腳步聲響起。
溫水在房間裡備了一把菜刀,一把錘子,還有一柄斧頭,以防不備之需。
每當腳步聲響起時,雲徽便會走到房門前,耳朵一動一動地,細細聆聽著外邊的一舉一動。
溫水這時總會跟著雲徽一起下床,抱起門前的雲徽,靠坐在冰涼的牆壁上,跟著雲徽一起聽著外邊的腳步聲。
“待會若是遇到危險,你便自己躲起來,千萬不要傻乎乎地想著保護我去以卵擊石。”
“我比你大這麼多,可以自己保護自己的安全,不用你操心。”
溫水總是輕聲細語地叮囑懷裡的貓。
溫水時常這麼叮囑著她的貓,在鍋子起了大火雲徽擋在她麵前時,在陶瓷杯被打碎雲徽守在她麵前不讓她去清掃碎片時,在每一次她遇到雲徽覺得的危險雲徽義無反顧擋在她麵前時。
雲徽是隻好貓,天下第一好貓。
溫水一直都知道這件事。
可是如果可以,她隻希望雲徽可以不要那麼好。
溫水看著懷裡還在討好著蹭著她的小家夥,在心裡歎息著。
(七)
雲徽是一個英雄,溫水一個人的英雄。
這一點不論何時,從未變過。
可是溫水不希望她的阿徽是一個英雄,她寧願她的阿徽是一個膽小怕事的自私鬼。
至少這樣,阿徽能活得更久一點。
(八)
意外還是來臨了。
在腳步聲響起的第十二天,溫水和雲徽隔著兩層門聽到了大門的門鎖被撬動的聲音。
溫水抿了抿唇,放下懷裡的貓,她伸手最後撫了撫雲徽的小腦袋,輕聲對她的貓叮囑著:“記住我的話,自己找個地方躲遠些,不用擔心我,我不會有事的。”
雲徽隻是站在原地抬眸定定地看著麵前的溫水,並不動作。
溫水看著不為所動的雲徽,兩條彎彎的秀眉緊蹙著,仿若能攪碎窗下的光影,她加重語氣,再一次囑咐著:“阿徽,聽話。”
默了默,她似是怕嚇著麵前的貓,又緩和了語氣,揚著眉,作出一副小得意的模樣,輕聲哄著麵前的雲徽:“你姐姐我可是很厲害的!不會有事的,我向你保證!”
雲徽隻是靜靜地看著溫水,並不言語,也並不離開。
她那雙碧綠的眼好像世間最澄澈的水,能倒映出一切埋藏在平靜表層下的逞強與惶恐。
溫水扯了扯嘴角,看著麵前油鹽不進的貓,輕輕地歎了口氣,她緩緩地,用力地抱住了麵前的貓,一字一句地對著她的貓說著:“我知道你想保護我,想與我一起麵對危險。”
“但是阿徽,我真的不能接受你離去的事情了,再也不能了。”
“所以,乖,聽話,自己躲起來不要讓姐姐擔心好嗎?”
她的聲音有些啞,尾音輕顫,像冬日裡拚命撲閃翅膀的蝴蝶。
她聽見了大門已經被成功撬開的聲音。
她咬了咬唇,走到床邊,將懷裡的貓快速往床底塞,邊塞邊急急地囑咐著:“在危險消失之前都不要出來,千萬不要出來。”
許是因為溫水先前的話,又許是因為溫水身子的顫抖,這次的雲徽意外地很乖,沒有掙紮,也沒有從床底下跑出來。
她隻是抬眸默默地凝視著麵前的溫水,一眨也不眨。
或許是錯覺,溫水總覺得那雙碧綠的眼中似乎比往常更晶瑩了些許。
應當是錯覺,畢竟貓是不會哭得。
溫水在心裡這般想著。
溫水拿起了先前備置好的菜刀和斧頭。
她用布條死死地纏著她握好武器的手,一圈又一圈,最後牢牢地打了個死結。
她緊緊地,用力地握住了冰涼而堅硬的把柄。
她蹲守在門後,死死地盯著門的方向。
她一麵細細地聆聽著門外人的腳步聲,一麵在腦海裡無數次演示殺死門外人的一百種方法。
一步,兩步……
左手斧頭右手菜刀,可遠攻可近戰,待會門開了就對著那人的腦袋和身子用力地砍,這時候就體現出雙手靈活的好處了。
溫水在心裡苦中作樂地想著。
四步,五步……
如果實力足夠,最好對著眼睛砍,眼睛沒了,殺傷力也就大大下降了。可惜對她來說還是太難了……
溫水盯著大門處在心裡胡思亂想著。
……
溫水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的身子緊繃著,像一根拉滿的弓弦,她屏著氣,凝著神,死死盯著實木的房門,仿佛能透過棕紅的房門看到那個不斷逼近的人。
……
終於,腳步聲在門外停下。
溫水的大腦在此時意外地冷靜。
她緊緊地握住手裡的武器,盯著銀白色的門把手。
她看見門把手一點一點,緩慢地向下壓著。
她看見門被人一點一點,慢慢地推開,客廳的光線順著被打開的門縫隙爭先恐後地闖入這片靜寂的,遲緩的,昏暗的時間裡。
她看見有人從半開的門縫裡進來。
她什麼也沒想,隻是像先前在腦海裡演練過無數次地那樣,握緊手裡的菜刀和斧頭狠狠地,迅速地向進來的人身上劈去。
仿佛全身力氣都凝聚在這蓄謀已久的一擊中。
……
“啊————”淒厲的尖叫響徹在靜謐的空間內。
刺鼻的腥味彌漫在這片被花香和藥香包圍的房子裡。
溫水知道她成功了。
溫水什麼也沒想,隻是拿著手上的武器,趁著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一下一下,機械地,用力地,向著開門人劈去。
……
可是開門人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開門人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黑衣黑褲,眉目凶悍,胡茬滿臉,不是溫水熟悉的麵孔。
他很快閃身躲開了溫水下一次攻擊,就要上前去搶奪溫水的武器。
溫水咬了咬牙,迎著上前的男人就是一斧頭劈去。
男人卻不退反進一把握住了她的斧頭。
兩股力道相持對抗,男人的力氣大,竟是讓斧頭再難向前靠近一步。
溫水咬了咬腮幫,握著菜刀的右手作勢要向男人的脖子砍去。
男人正準備伸出左手去搶奪菜刀控製權。
這時,雲徽炸著毛,從床底下衝出,像一道閃電,迅猛地,快速地,撲向男人的腿便狠狠一咬。
仿若要從男人的腿上連血帶肉地咬下一塊。
……
“啊————”
男人慘叫著,被這猝不及防的一咬擾亂了動作,他抬腳用力一踢,作勢要把腳下的黑貓甩走,雲徽全死死地扒拉著他的腿,不肯鬆口。
溫水壓下心裡的驚懼,趁此機會拿起右手的菜刀便朝男人的脖子上狠狠一砍,再砍。
鮮血從男人破開的頸部彌漫開來,男人顧不上腳下的貓了,驚懼地瞪向麵前的溫水,氣急敗壞地握住溫水右手的菜刀,一點一點控製著菜刀遠離他的脖子,就要像溫水的腦袋砍去。
……
溫水感覺身子越來越冷,她知道那是血液過度流失帶來的寒涼。
她最後看了眼雲徽,勉力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阿徽,你看,這次是姐姐保護了你哦。
在意識徹底消散前,她在心裡這般想著。
.……
溫水死了,男人也死了。
隻留下一隻先前被晃地七葷八素的黑貓。
雲徽哀傷地看著地下那具遍體鱗傷的屍體,蹭著那具鮮血淋漓的屍體,哀慟地悲鳴著。
……
她似是在說,姐姐,不要睡了,起來摸摸阿徽好不好?
她許是在想,原來目睹著重要之人的離開這麼難過的嗎?姐姐當初也這般難過嗎?
……
. (九)
溫水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隻有她和雲徽知曉。
她小時候曾養過一隻貓,跟阿徽一樣,黑毛綠眼,是隻母貓。
那隻貓跟阿徽一樣隻親近溫水,對外人一視同仁的冷漠。
甚至連名字都跟阿徽一樣,叫做雲徽。
溫水曾經跟那隻貓很要好很要好。
後來在她的家人相繼離世後,那隻貓也死了,為了保護溫水而死。
這曾一度成為溫水的夢魘。
再後來溫水離開故土,來到異地他鄉的洛水縣討生活,又在那個雨夜遇見了與她的愛貓長相一樣的黑貓。
僅那一眼,溫水就認出了那是她故去的阿徽回來找她了。
溫水欣喜若狂,喜不自勝,又擔心一切僅僅隻是她的一廂情願,癡人說夢。
溫水將那隻貓帶回了家,並且取了個跟過去一樣的名字——雲徽。
那貓很高興,做著過去那隻黑貓與溫水常做的互動。
也正是那一刻,溫水才真正確認了那隻貓就是她的阿徽,是她的阿徽曆經千難萬險回來找她了。
……
現在這個秘密隻有雲徽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