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暖,嫩綠的草從地裡冒出來,桃花星星點點,爬上枝頭。
冷肅的冬景裡,終於點綴出鮮豔的色彩。
然而,此時無人欣賞這冬末春初的美景。
“掌門回來了——”
蕭淩風閃電般飛奔回屋,丟下這驚天大消息,又匆匆往外躲。
下一秒,段尋的屋前,有人停下了腳步,叩了叩門。
“賢侄,你可在?”
是林何。
段尋揚聲道:“掌門請稍等。”
他一邊說著,一邊假意撞在桌上,借這聲響,把地牢的鑰匙從側邊的窗戶裡扔出去了。
希望蕭淩風能領會到他的意思。
段尋剛把鑰匙扔出去,門就被“啪”地一聲推開了。
段尋直視前方,驚訝道:“掌門找我有何急事?今年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林何直言道:“跟我去地牢。”
段尋捏緊了竹竿,麵上不露聲色,道:“好。”
一路上,林何似乎很急,走幾步,頻頻回頭看段尋。
段尋用竹竿左右敲路,故意放慢了速度。
他在想,林何為什麼會提前回來?他對自己乾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
而林何接下來要去地牢:一,明白了段尋做的所有事情,要把段尋關起來;二,提前殺掉蕭淩風。
段尋傾向於後者。
如果林何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乾了什麼,沒必要敲門,好聲好氣地和自己說話,大可以把自己打成重傷。
林何雖然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對自己的態度還算客氣。
那麼,是什麼事情刺激了他,要如此急迫地提前動手?一回來,彆的事情都沒處理,就要去殺蕭淩風。
去了一趟蘭水城,發生了什麼事?有仇家要來追殺林何?
信息不足,這個問題先放在一邊。
走得再慢,一刻鐘左右後,他們也到了地牢門口。
段尋聞著這熟悉的、刺鼻的潮濕氣味,深深吐出一口氣。
他盯著林何漸漸走入地下的身形,邁開步伐,靜靜跟在他身後,也走了下去。
嗒、嗒、嗒。
段尋看見了,遠遠的,有一團火焰在閃耀,在黑暗的地下是那麼顯眼。
走得越近,越耀眼。
段尋向蕭淩風走去,在緊張的氛圍裡,不合時宜地有點想笑。
這和他當初天天投喂蕭淩風的時候,何其相似,卻又完全不一樣。
“賢侄,這魔獸最近如何?”
段尋假模假樣地看了一會兒,道:“他比起前幾日,似乎有些虛弱了。”
“掌門,需要弟子打開牢門,仔細瞧瞧嗎?”
“去吧。”
段尋去了,心中冷哼,這是把自己當炮灰用了。如果來的是個普通弟子,估計會被蕭淩風咬個對穿。
果然,他在林何的心裡,有點地位,但是根本沒那麼重要。
段尋打開了牢門,沒關上。
他一步步靠近蕭淩風。
蕭淩風緩慢地站起來,弓起身體,耳朵立起,喉嚨裡陣陣咆哮聲。
他的尖牙和利爪泛起寒光,無聲朝段尋猛撲過來!
段尋瞬間側身,讓出了通往牢門的空位。
蕭淩風如利箭飛馳,意圖破門而過。
林何一驚,目光停在段尋和蕭淩風的身上,電光火石間反應過來——他們倆合謀了!
他刹那間揮手一擊,牢門“咣”地飛轉,眼見那點縫隙就要消失了。
一根竹竿淩空橫飛,當地卡在縫隙裡。
竹竿上蛛網般迸開裂痕,碎成幾截,“咚咚咚咚”地掉落在地上。
而蕭淩風——已經出去了,正正好站在林何的身前。
他沒有貿然進攻,繞著林何,如一個老練的獵手,一圈圈踱步,毛發立起,眼睛紅得能滴血。
在觀察弱點,也在恐嚇對方,還在等段尋的信號。
段尋割開手腕,血液順著紋路,流滿了玉簡,滴滴答答墜落地上。
段尋心中一動,陣法已開。
他厲聲喝道:“蕭淩風!”
蕭淩風張開獠牙,一躍而上!
林何隻覺自己的修為莫名被壓下去了。
他腳步騰轉,躲開蕭淩風的撲咬,可手臂上還是被抓傷了。
蕭淩風也沒討著好,被靈力擊在背上。他翻滾幾圈卸力,迅速爬了起來。
這一會兒的功夫,林何已衝段尋而去——不足的靈力、反擊的蕭淩風,都是段尋搞的鬼。
“段尋,我和你無冤無仇!”
林何手上劍光閃閃,段尋也掏出一把劍,林裘的劍。
“當——”劍光交錯。
林何認出了這把劍,心神一震。
段尋趁機連甩幾張乾擾符,在林何愣神的一秒間,轉身向牢房外逃去,跨出去時拉住牢門狠狠往裡摔。
林何卻已經反應過來,手上一推,“砰”地一聲把牢門撞飛了。
段尋連連後退幾步,麵色不太好。
這一切發生在瞬息之間,蕭淩風已飛奔了過來,擋在段尋的身前。
林何也至眼前。
蕭淩風急促喊道:“走!”
段尋前幾天本來就放了精血,修為大不如前,現在卻撐了林何好幾下攻擊,蕭淩風怕段尋受重傷。
段尋也不廢話,向地牢出口跑去,離去時手指輕輕摸過蕭淩風的脊背,像是在安撫他。
“先撐住,撐不住就跑!”
林何眼看段尋要跑掉,怒火中燒,正想追上去,可被蕭淩風攔住了。
地下本就陰暗,僅有的幾隻蠟燭被接連打翻。
蕭淩風一身黑色的皮毛融於黑暗,隻一雙血珠子似的眼睛,在黑暗中隱現。
他形如鬼魅,潛藏於陰影裡,在捕捉到林何的弱點時,又猛地竄上來。
幾個回合下來,他添了多處傷口,血淋濕了皮毛。
林何也好不到哪去,身上火辣辣地疼。而且,他的腦子竟然有點昏沉,不知是不是被蕭淩風咬傷的緣故。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他麵色凝重,躲過蕭淩風的又一次攻擊後,直接抬手轟開了地牢的頂。
碎石亂飛,土塵飛揚,林何一躍而上,站在上方,向下連擊幾掌。
然而,在一片死寂後,蕭淩風從地下現出碩大狼頭。
段尋遠遠聽見了地牢那邊的巨大動靜,心裡一緊。
但眼前的狀況由不得他分神。
方寧他們已經動手了。
練武場上有剛回來的莫名其妙的弟子,有上一次被打傷而懷恨在心的仙二代,還有更多的仆役。
當這群修為相差不是特彆大的人,同處在去靈法陣中,實力差距大大縮小。
取勝,人數成了關鍵。
而門派裡的仆役,是要遠多於這些正式弟子的。更何況,有些正式弟子,亦有反心。
比如白雲起,混在人群裡如魚得水,屢屢得手,還笑嘻嘻地和段尋打招呼。
“段哥!”
段尋沒時間理他,在砍傷第四人後,他終於看見了方寧。
“帶上你的人,跟我走。殺林何。”
段尋這會抽出功夫,遙遙對白雲起,以及他身邊的同伴道:“雲起,這邊先交給你了!”
白雲起舉劍回應。
段尋領著一行人急匆匆向地牢方向趕,他回頭,確定沒有其他敵人跟上來,暫時鬆了一口氣。
目前為止,都在他的計劃內。
他加快了腳步,衣袖刮出獵獵風聲,抬頭向前方望去——林何舉劍,腳下踩著蕭淩風,正欲一劍刺下。
跑過去已經來不及了,他想都沒想,手中的劍直直飛向林何。
林何躲開了,蕭淩風也抓住機會,躲開了。
林何眼看就要殺了蕭淩風,又被段尋橫插一腳。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氣得幾欲吐血。
“段尋!我看在那位大人的麵子上,放過你一回,你還來送死!”
“好,我成全你!”
林何剛剛險勝蕭淩風,已是強弩之末。他心中悲憤,隱有預感,自己今日恐怕凶多吉少。
看到段尋這個罪魁禍首,越是恨,一時心中激蕩,回光返照般,枯竭的靈力噴湧而出。
他左手掐住段尋的脖子,右手成爪,要硬生生把這瞎子的眼睛挖出來。
反正也沒用,不如挖了解他的心頭恨!
段尋連連嗆咳,被人掐住命門,臉上卻沒有一點驚慌之色,反而在笑,襯著唇邊流下的血,竟有種冰冷的癲狂。
他勾起唇角,對著林何無聲道:“你、要、死、了。”
幾柄利劍穿胸而過,更有三把穿過腹部,把金丹刺得粉碎。
林何“啊”地大叫一聲,手上更加用力,似要拉段尋陪葬,右手已經探到了蒙眼的白紗上!
然而,他的左手斷了,血液“噗呲噗呲”汩汩湧出。
右手多了幾個血窟窿,蕭淩風托著身體,死死咬住,終於讓這隻手停下了。
右手掉下來,白紗隨風飛走了。
蕭淩風怔怔地看著段尋的眼睛,想到:幸好。
幸好他還有力氣,幸好他的動作快,要不然,段尋該多痛。
蕭淩風鬆了口,林何轟然後倒,幾柄劍從他的胸腹突兀地刺出來。
他像個受刑的罪人,被釘死在泥地上。
蕭淩風有氣無力地趴在原地,一抬頭,段尋一動不動。
他慌忙爬過去,湊近了,聞到段尋淺淺的呼吸,聽到了砰砰砰的心跳。
身後的歡呼聲、哭聲、笑聲統統與他無關。
他站在段尋的身前,陣陣低吼,喝退想要上前的方寧。
方寧舉起雙手:“我沒惡意,看看段尋的傷。”
段尋沒有昏迷,他隻是有點累了。
他半掀起眼皮,伸手搭在蕭淩風的身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記得我說的嗎?走。”
段尋告訴過他:避開人群走。實在不行,繞道後山。
蕭淩風畢竟是魔獸。
在他沒有自保的能力之前,還是不要和修仙者待在一起。
誰知道,他會不會又遇上第二個林何,到時候,可不一定有第二個段尋來救他了。
“嗯。”蕭淩風應了。
他化為人形,抱起段尋,在眾人驚訝的眼神中,幾下起落,消失在主殿後方,消失於後山霧蒙蒙的羊腸小道中。
“等……”蕭淩風的速度很快,段尋想說話,一張口,就灌進了冷風,咳得他說不出來。
蕭淩風,我是讓你自己跑,不是帶著我跑!
一天天的,使不完的牛勁!
留在原地的眾人從殺掉林何的驚喜中回過神,看著二人幾秒間遠去的背影,又愣了半天。
“老大,沒事吧?”
“我們去找找段尋兄弟?”
“不用了吧,他和那魔獸一看就是一夥的。”
方寧張了張嘴,不確定道:“……沒事吧。”
他想起剛才他想查看段尋傷勢時,那魔獸的凶惡姿態,更加堅定地說了一句:“沒事吧。”
而且,他們想追,也追不上了。
不過,不是都說後山危險嗎,他們怎麼還往那邊跑?
方寧搖搖頭,招呼著同伴們:“我們去處理後事吧。”
……
三月,春雨綿綿,萬物複蘇。桃林又開滿了花,如一片絢爛雲霞,降落人間。
林何死後,有的人不能接受現實,但更多的人有了自己的目標。
去蘭水城的弟子們帶回了消息,神遺秘境即將開啟,金丹期以下皆可入內。
有人打算留下闖闖,有人要離開了。
白雲起望向後山,一笑,搖頭晃腦地走了。
再定睛一看,路上哪裡有什麼美少年,分明是一顆白毛狐狸腦袋。
一雙狹長狐狸眼,似笑非笑。左眼濃黑,右眼是白色的,像一片困在眼裡的雲。
雨絲落下,不沾衣發。
他信步前行,恍若話本上的狐仙。
隻聽狐仙悠悠哼唱道:
“人生在世猶如夢境,一路上俱是黃土新墳!”*
轟隆——轟隆——
驚雷落下,蟲鳴聲起,又是一年新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