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門派裡出了怪事。
烏雲蔽日,夜風嘶嚎,有人看見一隻從黑暗裡衝出來的猛獸。
它有時長了三個頭、六隻手,有時撐開一雙遮蔽黑夜的翅膀,有時卻是個長了獸頭的人。
唯一不變的,是一雙血紅血紅的眼睛。被它看到的人,就如同被打上了標記。
它會若即若離地纏著你,在你驟鬆一口氣時,猛然對上一雙鮮紅的眼睛。
林何去往蘭水城,門派裡暫由他的弟弟林裘管事。
林裘心裡直犯嘀咕。
這裡外部崇山起伏,湖泊密布,白霧靄靄,凡人難行。而內部卻藏了個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
地形怪,後山也是真的怪。
他的父親,即第二代掌門,就是因為突破無望,想去後山搏一搏,就此杳無音信。
而前段時間,又出了溪水周圍提前結冰、林旭陽溺水、秦遠疑似被野獸咬死的事情……難道,真是這後山出了什麼變故?
好在除了一個秦遠,其他弟子僅是皮外傷,並無死亡。
隻是,他們的精神都不太好。
一個個的,窩在屋子裡,躲在角落裡,見不得黑,哪怕是白日,也要點起蠟燭,照得房間亮堂堂,嘴裡還喃喃:
“不要咬我……我錯了!——我錯了!——不要咬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交談到最後,他們幾乎崩潰,或聲嘶力竭,或沉默不語。
林裘隻得到了一點有用的消息,這東西有一雙紅眼睛,以及它隻攻擊落單的人。
林裘給林何送去傳音鳥告知怪事後,自負擁有金丹修為,乾脆自己和一弟子兩人一隊,其餘弟子五人一隊,組織了夜間巡邏,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裝神弄鬼!
和這些惶惶不安的修仙者相比,門派內的雜役們倒十分平靜。
他們大多是普通人,好點的就是入了練氣期。
方寧就是後者。
這段日子,仙長們自顧不暇,他卻有更多的時間做自己的事情了。
不必天不亮就照料藥園裡的靈植們,也不必大晚上做清掃、整理之類的雜活。
門派裡出了野獸襲人的事,弟子們沒那麼多人手和時間來監管他們,一些瑣碎的事情,大可以敷衍過去。
省下來的時間都用來修煉。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會有反抗。
有人依然堅信所有的勞累都是修仙路途上的考驗,就有人早早看清真相、嗤之以鼻。
方寧和他的朋友們互相打掩護,鼓勵安慰彼此,等到了築基期,他們就一起出逃。
穿過桃林,踏過山川,越過湖泊,回到家鄉,等到送父母親人離去,再度雲遊四方、踏上仙途。
他今年三十六,已經練氣九期,將要登上築基期。
凡人百年,練氣多五十年,築基又多向天再搶一百年。
他還有時間。
如今門派內氣氛緊張,他卻並無恐懼害怕的情緒,反而更能靜下心來。
據他所知,受傷的,多是一些惡人。
那些人以林旭陽為首,欺負他們這些雜役、一些沒背景的草根弟子、折辱那隻可憐的魔獸……現在林旭陽傷了根本還在靜養,秦遠死了,倀鬼們自身難保。
說不定,根本不是野獸傷人,而是神的旨意。
方寧從祖輩那裡聽到過一個傳說。
這個傳說幾乎是他們這些小村子裡的人,從小聽到大的。任何一個人都能流利地講出來。
曾經,這裡是一片蠻荒之地,瘴氣迷蒙、毒沼叢生。
每一年有整整八個月的漫長黑夜,可是隻有四個月的光明。
因此,這裡極度濕冷,缺乏食物,環境非常惡劣,每個人都要拚儘全力才能活下去。
有一個年輕人,九死一生,走出了這片苦寒之地,並許下誓言:
“神明不佑,吾即神明!”
又過了很多年後,這裡的人越來越少,大家越來越絕望,這位年輕人,不,應該稱之為神了,出現了。
年輕的神帶來了永恒的太陽和月亮,柔風吹散毒氣,河流覆蓋沼澤,溫暖驅走陰冷,光明照亮黑暗。
枯木逢春,萬物生長,欣欣向榮。
神力竭而亡,滿懷欣慰與快樂沉眠故土。
方寧一直以為這就是編出來哄小孩子的故事,或者是誇大了某一位厲害的修仙者。
在門派內怪事頻發的現在,他卻不由想起它了。
說不定那位神並沒有死,看不下去這群惡人了,於是出手懲戒呢?
方寧笑著搖搖頭,把這故事拋到了腦後,沉下心來修煉。
*
段尋在等一個人。
雖然現在能看見一點了,但認人對他來說還是挺困難的。
每個人的形體差不多,如果是同一種顏色,也很難辨認。
他主要還是根據人的腳步聲、說話聲來識人。
那人好像來了。
段尋走過去:“可以幫我把這份玉簡放回去嗎?多謝。”
“仙長,小人這就去。”
是他,那個叫方寧的練氣期仆役。
在門派內,有背景的人生下來就是正式弟子;沒背景的人,必須要修煉到築基期,還要通過門派的考核。
很多仆役拚了命的修煉,討好正式弟子,就是希望加入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段尋用了隱匿術,偷偷觀察過這些人。
和其他人比起來,方寧很好用。
麵對無意義的瑣事,他不但自己摸魚,還組織了一批人一起這麼乾,而且不止一次。
段尋每每感歎門派裡還是有很多造反分子時,突然微妙地發現大多數時候,都是這個叫方寧的人。
於是,段尋就記住了他,專門跟蹤他。
這一跟蹤,就知道了了不得的事情,原來方寧真的要造反啊。
他們謀劃著如何掩人耳目地出逃,如何在臨走前報複一波那些欺淩過他們的人。
有了共同的敵人,就可以做一回朋友,段尋決定幫一幫他們。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方寧的身後,“噠、噠、噠”的聲音在樓裡回響。
方寧神經緊繃,在把玉簡放回去後,轉身看到段尋還在身後,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位眼盲的弟子,方寧知道,但不認識,印象裡是一個脾氣好的、愛看書的人。他們並沒有多少交集。
此刻段尋站在書架之間,堵住了過道,也擋住了大半照入樓內的光線。
一襲白衣,黑發束在腦後,麵容年輕俊秀,正微微笑著。
怎麼看都是一個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可不知怎地,無端瘮人。
方寧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的心思百轉千回,自己的計劃露了馬腳?還是這個段尋有什麼惡癖?
段尋直入主題:“我知道你們想乾什麼。”
方寧下意識地握緊了刀,但他很清楚,自己打不過段尋。
他垂下頭,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唯唯諾諾道:“仙長,您是什麼意思?是要小人幫您做什麼事情嗎?您儘管吩咐。”
段尋說:“不用裝傻。寅時,藥園東南角。”
那是方寧他們有一次在商量出逃的事情。
他聽著方寧急促一瞬的呼吸聲,道:“還有更多,你想聽嗎?我倒是不怕旁人聽去了。”
眼前的頭還垂著,段尋真的開始一個個說下去了:“子時,廢地。卯時,後廚。申時……”
方寧驟然抬頭,重複了一遍:“仙長,您是什麼意思?”
“我們都是小人物,不會衝撞了您。”
潛台詞是自己不在他們的報複名單裡?
段尋笑了笑,道:“彆急。我是來找你們結盟的。我有一件事要你們幫忙。”
“您?”方寧驚疑不定。
段尋又搬出了那套說辭:“我的眼盲和林旭陽那批人有關。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不是嗎?”
“你幫了我,我自然也會幫幫你們。”
方寧沉默著,讓段尋臨時加入他們的計劃,總覺得過於倉促和巧合了。
段尋是能幫他們,但也能害他們。誰知道段尋說的是真是假,誰知道他的眼盲和林旭陽有沒有關係?
段尋說出一大串時間和地點,明顯是早有謀劃。
他的目的是什麼,他們會不會……被犧牲?
可已經被發現了,還有彆的選擇嗎?
段尋繼續說道:“我如果想害你們,直接告發你們更省力。沒必要和你說這些。”
段尋胸有成竹,他知道,方寧會答應的。
段尋把他們的把柄捏在手裡,他們卻對段尋一無所知。
段尋語氣溫和,但沒有給他們除了答應的任何一個選擇。
方寧冷不丁問道:“林旭陽和秦遠是不是你乾的?”
段尋麵不改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一個溺水了,一個被野獸咬死了。你在懷疑我?”
方寧:“你說要結盟,可我們人小力微,能幫你的事有限。”
段尋:“彆謙虛了,你們有很多人,力量並不弱小。我拜托的事,恰恰隻有你們最方便做。”
方寧想了想,緩慢道:“好,結盟。你到底要我們做什麼?”
他重重強調了結盟二字,表明他們並不會隨意聽段尋的調遣。
段尋不在意地笑笑,說:“很好。這事不急。”
“為表誠意,我會先送上一份大禮。”
*
蕭淩風野回來了。
這幾天,他帶著段尋練手做出來的乾擾符,暢快地獵殺,用曾經受過的手段去折磨那些欺淩他的人。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恩怨了結。
身體上的傷痛隨時間消散,曾經的囚籠和黑暗也隨風而去,化作溫暖的小窩、柔軟的衣裳、香甜的食物。
那些小人,也配他惦記?
他仰頭乾完一碗奶,化為獸形,走到段尋的身邊。
段尋順手擼了一把,意猶未竟地又摸了一把。
蕭淩風的皮毛越來越順滑了,像絲綢一樣,摸起來又暖手。
蕭淩風:“今晚去殺誰?”
段尋:“不殺人。有的人,活著比死了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