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遠師兄……在這裡!”
一個弟子話說到一半,停住,驚懼半晌,高聲呼喊到。
後山雲霧彌漫,入口處枝椏橫生。樹木拱衛的羊腸小道像一個扭曲的笑容,蜿蜒隱沒於深處。
在半隱半現的樹枝上,身軀蜷成一團,垂下細長的四隻白條,如白化的巨蛛趴在枝頭,以一個畸形的角度,扭頭望向來客。
弟子咽了一下唾沫,視線從青白的臉上移開。
他後退幾步,等到三兩個人聽到聲音追過來後,才一起合力把死去的秦遠搬了下來。
“通知掌門了嗎?”
“叫人去了。秦師兄怎麼……死了?這個傷口,是被什麼東西撕開了嗎?”
“我們走遠一點!後山裡不知道都有什麼東西,說不定裡麵的野獸、精怪就是凶手!”
幾個弟子齊齊後退,看天看地回頭盼望來人,就是不看那具被多處撕咬的屍體。
不多時,掌門帶著幾個人趕到,段尋也來湊了個熱鬨。
“我兒!”一男子悲憤大喊,撲到屍體旁,他正是秦遠的父親秦律,有七八個生母不詳的兒。
段尋挑中秦遠是有原因的。
秦遠的父親和掌門夫人的母家沾親帶故,卻又不是那麼親,連帶著秦遠在一派仙二代裡,也不是什麼重要角色。
當掌門把監管蕭淩風的事情交給他後,秦遠一時趾高氣揚,以為掌門賞識自己,恨不得取代了林旭陽做掌門的兒子。
段尋不止一次聽到秦遠明裡暗裡貶低林旭陽,罵他是個隻靠爹的廢物。
慢慢地,秦遠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在門派裡的地位並沒有提升,覺得自己乾的是下人的活,隻敢把怒氣揮向更弱者,那就是蕭淩風。
殺了秦遠,一來,少了個欺負蕭淩風的人;二來,段尋有機會成為那個全權監管蕭淩風的人;三來……試一試林掌門的態度。
秦律中氣十足地哀嚎:“掌門,你要為我們做主啊!好端端的,他怎麼會死了,是不是有人害他?!”
他一邊喊著,一邊頭轉來轉去,似乎是在掃視人群。
還真有人應聲了。
“我最後一次看到秦師兄時,他和段尋在一塊。”
諸多視線忽地集合到段尋的身上。
段尋微抬下巴,不躲不避,直麵前方。
“秦師兄最近忙著修煉,所以把給魔獸放風的事交給了我。昨日我們確實一起去了地牢,但之後便分開了,我也不知他為何會遇到如此慘事。”
還嫌秦律對他的火氣不夠大,段尋故意挑事,假惺惺笑道:“節哀。”
“你!”秦律幾乎要跳起來,大喊道,“是不是你害了我兒!他不過是讓你幫忙做件小事,你卻懷恨在心,謀害人命。他如今死了,你笑得倒是開心!”
“你的同門之誼呢?!你的仁義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果然是條養不熟的野狗!”
他這話罵的有些難聽了,不少弟子竊竊私語。
段尋麵上浮現幾分被冤枉的慍怒:“我不乾這種事,你說我害了他,便拿出證據來!”
段尋走上前,用竹竿探路,把屍體戳出了一個個小洞,毫無誠意地說了聲“抱歉”,蹲下身開始撫摸上麵的傷口。
“他身上的傷口很粗糙,是被暴力撕裂開的。我和他修為相當,我能這麼厲害,活生生把他撕開了?”
秦律叫道:“你和那隻魔獸苟合,讓那狗雜種把我兒子咬死了!”
段尋搖搖頭,露出之前手臂上被蕭淩風咬出的傷口,無奈道:“那隻魔獸視我如仇人,我如何能使喚那隻魔獸?”
“再說了,我是個瞎子。我又是如何瞞過門派裡這麼多人的眼睛,把他運到後山的樹上去的?”
秦律一時啞然,但仍然瞪著段尋。
白雲起卻在這時站了出來:“我昨天傍晚的時候,看見秦師兄往後山走,我叫他,他沒理我。”
秦遠在門派裡,不像林旭陽那麼囂張,但也不是什麼好人,表麵裝君子,私下裡磋磨一些小弟子,早有人看他不順眼了。
這會白雲起站出來了,又有幾個人附和道:“我也看見了。”
昨日傍晚,段尋雕了個木偶,使了個變形術,讓木偶穿上秦遠身上的衣服,有個大概的樣子。
天色晚,段尋特意找了個稍遠的地方,又不至於讓人看不見,驅使木偶往後山走。
僅留個背影,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真正的秦遠,是個死物,能裝進空間裡運送過去。
段尋還特意拿後山裡流下的水,把蕭淩風咬出來的傷口清洗了一遍,確保沒有那種特殊的紅色痕跡。
整件事情,段尋有嫌疑,卻又沒有確鑿證據。
進一步想,是段尋對秦遠差使他而心懷不滿,放縱魔獸殺人;退一步就是秦遠誤入後山,死因不詳。
這就是段尋想要的效果,接下來瞧瞧掌門的表現了。
林何從來到現場就一直沒說話,那目光如有實質地打轉。
此刻他才開口道:“我早就告誡過你們,不許入後山。一個個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年紀輕輕,送了性命。可惜了。”
秦律心有不甘:“掌門……”
林何沒理他,轉向段尋,說道:“門內講究同門友誼,也講究公道。”
“此事不是你所為,斷然不會冤枉你。秦遠拜托你幫忙,你可怨恨他?”
段尋:“絕無此事。”
林何拍了拍段尋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對此事一錘定了性:“既然如此,秦遠意外身亡,可否暫時由你幫忙看管那隻魔獸?”
“等我歸來,再安排人接手,這段日子先辛苦你了。”
正中下懷,段尋應了聲好。
“好好安葬了秦遠,他也是可憐。”林何又朝向秦律,給出了個補償,“通知你那小兒子準備一下,加入後天前往蘭水城的隊伍。”
林何三兩句吩咐,安排好了事宜,厲聲道:“不日動身蘭水城,諸位弟子養精蓄銳,莫生事端!”
打一棍棒,給個甜棗。
林何又緩和道:“此次出行,機遇良多。若抓住時機,能一舉突破築基、甚至金丹。各位暫且放下瑣碎之事,謀求修為精進才是正途!”
眾弟子齊聲應了,“是!”
段尋混在人群裡,心中冷然,對林何的態度早有預料,對自己的地位重新評估。
比起和林何的關係,段尋更關心過去那個“段尋”的死因。
不要緊,等林掌門歸來之日,就是他的死期。
臨死前不知能否問出點什麼,問不出來,也就罷了。
段尋向來不把這些人放在心上,他們的分量,還比不上蕭淩風的一條大尾巴重。
第二日,由林掌門為首,身後跟了十幾個或築基或練氣的小弟子,整裝待發。
白雲起也在其中。
他和段尋走到一邊,大聲說:“段哥,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東西。”
老實說,段尋對白雲起沒多大感情,和他交好隻是看中了他並無惡意,且相當機靈。
機靈的白雲起輕輕說道:“段哥,加油哦。”
加油什麼?加油搞事?
段尋笑而不答。
藍白衣袍的年輕人們意氣風發,說說笑笑,消失於枯墳般的桃林。
段尋愉悅地往回走,隻覺空氣都通暢許多。
*
子時左右,夜深人靜。
段尋下地牢,還多拿了一樣東西。
一隻可愛的小狗木雕。
他不必走遠,就站在欄杆旁,手上摩挲木雕,低頭看埋頭吃夜宵的蕭淩風。
看著看著,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他。
紅色的小火焰蹭地抬起來,蕭淩風不滿地撞了一下段尋的手,沒過幾秒,又無所謂地低下頭吃飯了。
段尋收回手,心情更好地哼起小曲。
這就是當主人的成就感吧。
一隻野生動物天天防備你,試圖咬死你,你每天用可口的肉食和牛奶飼養它,照料它的傷處,帶它出去玩,殺掉那些欺負它的人。
它占到了好處,慢慢地把你當成它的同類。
不再像撕咬敵人一樣撕咬你,變成了同伴一樣的玩鬨。
而且,它隻對你這麼做,依然充滿戒備、凶惡無比地對待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
這種感覺,就像它完完全全地屬於了你。
就像蕭淩風獨屬於他。
段尋非常、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如果蕭淩風真的隻是一隻小狗就好了,段尋心有遺憾。
蕭淩風:“……我還想喝奶。”
段尋回過神,說道:“這幾天不方便拿。但是——”
“隻要你能偷偷出來,想喝多少奶,就能喝多少奶。”
段尋掏出木雕小狗:“我用變形術,把它變成你的樣子,會做簡單的動作,代替你留在牢房裡。”
“你要跟著我走,聽我的話,明白嗎?”
“答應我了,不但能出去,還可以吃飽飯、喝足奶。”
段尋說完,也不著急,等著蕭淩風的回答。
“聽你話?怎麼叫聽你話?”
“字麵意思,我不允許的,你不能做。放心吧,不打你,不罵你,不餓著你。”
段尋說:“偷偷放你出去,我被抓到就會和你一樣被關起來。所以你要聽我的話,不能亂跑。”
過了好一會,蕭淩風終於開了口:“好吧。”
“掌門有沒有在你身上下禁製,你跑遠了會被發現嗎?”
蕭淩風馬上答道:“不可以去後山,不可以去桃樹林。會很痛。”
“你傷了掌門,自己會不會痛,會不會受傷?”
“不會。我逃跑一次,把他手咬斷。”蕭淩風說著,語氣得意。
這些天段尋有意和他聊天,他說話比以前流暢多了。
成就感+1。
段尋一打開牢門,蕭淩風就跟陣旋風一樣撞出來,不懷好意。
段尋早有防備,不客氣地從空間裡甩出困獸索,把他捆成了蠶蛹。
“聽我話?不亂跑?”
蕭淩風磨了磨牙,恨恨道:“聽你話!不亂跑!”
段尋沒鬆開繩子,把他提溜一路,快到地牢出口才放下來。
“再犯一次,把你吊一晚上。”
段尋探出頭,外麵一個人也沒有。
他滿意道:“走,回家。”
家這個詞,對蕭淩風陌生又遙遠。
也許和香甜的牛奶一樣,是他小時候不知道,喝過雨水泥水之後,有一天才驟然嘗到的美味。
他長大了,喝過很多牛奶。他還會繼續長大,一定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家。
冷冽的空氣帶著夜間的濕意,蕭淩風學著段尋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