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淩風的放風頻率是半個月一次,這意味著他的傷勢剛剛好一點,就又要挨打了。
好在地牢的鑰匙隻掌握在秦遠一個人手裡,除去放風時間,蕭淩風還有喘口氣的機會。
上次放風是十一月十一日,下次大概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再過七天左右。
這幾天要給林旭陽找點事情做做。
夜色正濃,光禿禿的桃樹枝椏像從土裡掙紮而出的鬼手,直指一線殘月。
夜風吹過,稀窣聲響,遠處不知名的蟲兒和獸類輕和,連同那日夜不停的流水,掩蓋了夜間的異常。
竹竿收縮成了手掌那麼長,係在段尋的腰間,無聲晃蕩。
段尋這幾天一直在記路,就連晚上都不睡覺,去白天不方便去的地方。
比如林旭陽的住處。
他單獨住在主殿的右後方,離主殿大約幾十米,離後山很近。
桃源仙門這塊地,靈氣莫名充沛,越往後山去,越是。
這片後山明顯異常,但藏書閣的仙史沒有提及,門派裡的人似乎也是習以為常的樣子。
至少,普通弟子應該是不知道的。
如果殺不了林掌門,除了穿過前方桃林向北,也許還能翻過後山向南。
可作為萬不得已的下下策。
後山異常,連帶著從後山流出,蜿蜒穿過門派的溪流都不同尋常——段尋能看到這條溪流。
據說它春天非常溫暖,生機勃勃;而冬天,正如段尋眼前那樣,是很深很濃的藍色,曾經凍傷過人。
特彆是離林旭陽屋舍門口的十幾米處,恰好是它粗壯的“根”。
大概兩米寬,深倒沒多深,淹死個人綽綽有餘。
段尋悄無聲息站在緊閉的門口,模仿著林旭陽平日裡是怎麼出來的。
這人雖懶,不怎麼愛修煉,但他怕他爹。
他爹剛剛閉關,他還不敢那麼放肆,一開始就忤逆他爹讓他卯時去練武場的要求。
那會天還蒙蒙的灰,一切都看不太清楚。尤其是剛睡醒、迷迷糊糊的人。
林旭陽會扶著門口的柱子站一會兒,可能是在打哈欠。
接下來,他會拖著腿,下台階,緩慢地走七八步,走進濕冷的風裡,被凍得一激靈。
然後,他會蹦幾步暖和暖和身體——這天太冷,林旭陽隻有築基期,還做不到寒暑不侵。
段尋站定了,低下頭,又順著腳下望向藍色的河。
如果這裡結冰了。
會一路摔進河裡。
如果在河裡催生水草,會被纏住。
再下個靜音咒,沒有人能聽見這裡發生了什麼。
冰冷的河水四麵八方衝來,灌進腔竅,在那一瞬間,人是什麼都聽不見,也感覺不到的,隻能睜大眼睛,眼睜睜看著光亮一點點消失,呼吸一點點消失,自己在往下掉。
下麵是很深很深的顏色,不管溪水原來是碧綠的、水藍的,通通都變成黑色。
因為下麵沒有光。
那一刻,人大概像個瞎子一樣吧。
被綿密的、無情的水一直往下拉,身體無力掙紮,無人回應,也無人看見醜態。冷極時生出溫暖,對林旭陽這種人來說,溺死還算個不錯的結局?
段尋沒有溺水過,相反,他水性不錯。那些溺水的感覺,是他聽彆人說的。
他現在還不打算讓林旭陽活活淹死,所以,以後有機會可以問問他,溺水是這種感覺嗎?
多問幾個人,也許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段尋輕輕地呼出一口白霧,唇邊的笑意若有若無。
他藏身於屋舍側後方的樹叢裡,沒有讓衣袖沾到一片草葉,耐心十足地等待著。
“啊啊啊啊啊啊!——咳——啊!!!!”
“救、救、咳咳咳——”
天是凝固的灰白,屋舍、樹林、土地,寂靜得像一幅水墨畫。段尋聽見了隻有他能聽見的水花撲騰聲和慘叫聲。
這聲音讓挨凍了好幾個晚上的他心情稍微好點了。
段尋估摸著差不多了,解開靜音咒,從小路小心繞回自己的屋子。
他擦了擦鞋麵上的水珠和泥濘的鞋底,脫下外袍,把鞋子和衣服一同念咒烘乾了。
隨後掀開被子,等著溫度慢慢上來,闔上眼睛睡著了。
“段哥,你聽說了沒——”白雲起拿了個大白饅頭,嚷嚷著,湊到段尋的身邊。
他就是段尋第一天來到這時,提醒段尋離林旭陽遠點的小弟子。
他出生於一個貧窮的小村莊,好在天賦不錯,是木土雙靈根,本人悟性強又努力,因此在桃源仙門混得還行。
段尋在喝粥,聞言側目看了他一眼,故作疑問道:“什麼事?”
白雲起左右探頭,確定沒人注意他們兩人,才壓低聲音道:“掌門兒子,今早摔進河裡了!他發燒燒得死去活來,夫人急死了!”
他嘴上說著:“聽說得臥床靜養好幾個月,真是太可憐了!”
麵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大字:摔得好!
段尋把粥咽下去,笑了笑:“好端端地怎麼摔進河裡去了?”
白雲起說:“據說是河附近結冰了,今年結冰怎麼比去年早了一個月……段哥,你走路的時候小心點,千萬彆摔了。”
段尋放下碗筷,道:”我知道了,多謝你。你也要當心。”
白雲起的消息挺靈通,明麵上看來,沒人懷疑這是人為的。
段尋如往常一樣,去藏書閣看會書,熟悉門派裡的路線,就回到屋內修煉去了。
七天後,十一月二十六日。
地牢前,秦遠一手拿劍,一手纏了條繩子。
繩子是暗紅色的,淡淡的光澤流轉,一看就不是俗物。
秦遠道:“這根繩子叫困獸索,憑借靈力,能自動伸縮、鬆緊。”
他一邊說,一邊用鑰匙打開了地牢。
門開的一瞬間,假寐的蕭淩風如燃燒的火焰猛撲過來,“咚”一聲撞在了劍身上。
秦遠後背發涼,自從上次被咬傷,之後他每次給狗雜種開門上繩索的時候,都提心吊膽的,生怕又被咬下一塊肉。
但這差事又是掌門派給他的,他不得不做。
困獸索牢牢圈在蕭淩風的脖頸上,秦遠冷笑一聲,道:“師弟,你看好了。”
段尋的視野中,一條暗紅色的繩子繞出了個項圈,項圈縮得隻比手腕寬點,陷入了一團劇烈搖晃的火焰裡。
“嗬……嗬嗬……”微弱的抽氣聲小下去了,隻有蕭淩風的手腳在地上和牆上撞擊的聲音,以及秦遠輕快的講解。
“困獸索有限製魔獸的作用,隻要被繩子捆著,它就隻有乖乖挨打的份。”
那繩子一會收緊,一會拉長,一會縮短,蕭淩風跟個肉做的氣球一樣,在牢房裡翻滾。
十幾分鐘後,秦遠終於停了手,心中的那口惡氣暫時吐出來了。
他把困獸索的另一頭交給段尋,道:“段師弟,收好了。”
段尋回以一個和善的假笑,接過了繩子。
在秦遠轉身離開的那刻,段尋臉上的笑容迅速淡下來了,在昏暗光線下,有幾分說不出的陰沉。
廢了他幾天的功夫,好不容易養好了一點的蕭淩風,又渾身是傷了。
段尋在心裡罵了一句臟話,蹲下身摸了摸蕭淩風的頭,輕聲問道:“還能走嗎?”
蕭淩風喉嚨痛,實在說不出話,於是歪歪腦袋蹭了蹭段尋的手,慢慢地往前爬。
他們又來到了廢地,卻是和上次完全不同的情景。
段尋讓手中的繩也繞了個圈,套在手腕上,而套住蕭淩風的那頭適當鬆了鬆——不會讓他難受,也不能讓他掙脫的寬度。
前幾日都在下雨,今天倒是個好天氣。
天是明朗的藍,陽光躍過廢地林立的樹,給枯黃的草地又上了一層金色。
段尋看不到金色,但他的皮膚能感覺到,讓冬日也變溫暖的顏色。
比紅色更溫柔的顏色。
段尋掏出一瓶丹藥,倒出了幾粒在手心,遞向蕭淩風。
蕭淩風這回沒有多猶豫,就吃了下去。
喉嚨的灼痛感少了點,手腳的傷處也沒有剛才那麼疼痛了,蕭淩風換了個姿勢,趴在金色的陽光底下。
他好久沒能好好曬過太陽了。
禁錮他的項圈在另一個人手中,那個人靠在樹乾上,仰頭在看天空,完全暴露出了脆弱的脖子。
可以一口咬斷。
本該是憎恨的,仇恨所有人。很多人的麵容一一閃過,最後紛紛散去,變成現在的白紗、紅痣、竹竿。
恨的、煩的,可又不止如此。
蕭淩風盯著那截套在手腕上的紅繩,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在這人手上總比其他人好點。而且,我也把他套住了。
蕭淩風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此時陽光太好,風也正好,吹散了他的思緒,讓他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這隨風流動的靜謐。
他趴得要睡著了,才問道:“今天、是你?”
段尋:“林旭陽受傷了,接下來的幾個月都是我,沒人打你。”
他低下頭,非常順手地摸了一把蕭淩風的腦袋,又感覺黏糊糊的臟,有點嫌棄地在草地上蹭蹭。
“這是我與你合作的誠意。”
段尋站起身,緊了緊手上的繩子:“起來,給你洗澡和上藥。”
臟兮兮的,又是膿血又是細菌,能好嗎?
蕭淩風愣了一下,呲牙咧嘴,發出威脅的低吼聲。
段尋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