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作為豐饒令使,我擁有近乎無限的生命力,但與之相對我的名字叫倏忽。
倏忽一瞬,實為短暫。
這讓我覺得「藥師」大人有些天然黑的屬性,不過呢,祂自上而下垂過來的眼神又是那樣溫和……
所以這一定是我的錯覺。
2
原本我也隻是個宇宙中普普通通的人類,唯一不太尋常的就是父母都是豐饒民。
哦,就是那種宇宙中大家都不待見的豐饒民——蝗蟲一樣地追逐著所謂「豐饒神跡」。
但他們比一般豐饒民要幸運,真的撞上了踐行著豐饒命途的「藥師」。
“慈懷藥王在上!”得到賜福的他們激動大喊,三跪九叩,幸福地幾乎昏厥。
而孩童模樣的我隻是仰著頭看著那位他們念叨了好久的星神——淺色長發黑眼睛,枝條在頭頂蜿蜒成鹿角形狀,還有六隻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身體鑲嵌著的東西像是果實又像是眼睛。
是美麗近乎邪性的外表。
不可否認,我被蠱惑到了。
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亦或許是祂的神色看起來過分溫柔,我朝著「藥師」跑去。
“不可衝撞大人——!”身後父母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一如小時候那樣訓誡洗腦,但我沒有停下奔跑。
於是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很近,近的我隻要伸手就能夠到祂的飄帶和袍角。
祂開口說了什麼,是以人類之軀根本無法理解星神語言。所以我什麼也沒聽到,不懂裝懂地點頭,以所在家鄉(已經被豐饒民自取滅亡了)的語言說著極致大膽的話。
“我愛您,請和我結婚。”
——因為父親和母親就是這樣說的,然後他們在一起很多很多年。
祂依然嘴角擒著笑,弧度沒有變動分毫。隻是黑眸眨了下,俯下身將一隻捏著朱果的手遞到我麵前。
朱果散發著奇異的甜香,在白玉鑄就的手中引誘著,祂的視線也像是在期待我的選擇。
「吃下它」
於是我順從自己的心意吃下了它。
然後很快,那顆果實在我體內生根發芽,抽出的枝條順著血管舒展,又破開顱骨從我頭頂開出了花。
秉持著不在心上人麵前露出醜態的原則,我忍耐著全身打斷重組的痛苦,朝祂揚起了最純潔最可愛的笑容——來自父母為了宣傳慈懷藥王教導出的教會吉祥物。
“好孩子,”空靈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原來是我能夠聽到祂的話了,“以後你就是「倏忽」。”
賜我朱果的手輕撫著我頭頂生長的花,讓我不由得念起故鄉的詩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汝已得長生。”祂說。
“如此,賜汝不死。”
現在回過神仔細想想,當時心跳加快隻是因為星神自帶的壓力讓我將恐懼誤認為了是自己所屬年齡的情竇初開。
3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
「藥師」從不拒絕貪心的請求。
但我隻是看著下麵人類的興奮歡呼感到無聊,很快他們就要知道長生並不美好,命運的饋贈早就標好了價格。
就拿我來說,儘管身邊的「藥師」大人足夠美貌足夠偏愛,我的身體也早就異化。我知道自己丟掉了一些人類時期的東西,但無所謂……可能我早就真的變成了一顆活著的樹吧。
“是花。”六隻手臂中的兩隻抱住了我,是祂在我耳邊說話。
我於是順勢吻了祂的臉頰,藤蔓纏繞上祂的指尖——
“那麼花需要授粉,不是嗎?”
反正祂所求皆所得,不是嗎?
4
授粉是一件對我而言有益身心的事。
我頭頂長的花苞在祂的觸碰下顫抖著綻開、露出明黃色的蕊,這確實很奇妙,感受著祂注入的豐饒力量順著體內的枝乾流淌,如同每一株普通植物從土壤中吸收水分和營養。
很舒適,還能補充耗竭的力量,所以我忍不住靠的更近一些,又開了好多花。
祂俯在我身上,手指撫摸著我異化的身軀,神色是一貫的悲憫。
“為何發笑?”祂問道。
“因為是感官盛宴。”我邊回答著邊用藤蔓束縛住將他拉開反壓向了他。
祂沒有抗拒,順從地躺倒在這顆活化的星球——借由我賦予生機的死滅之地「羅睺」,成為了活體星宿,心臟般躍動著。
這怎麼不會是感官盛宴呢?
荒誕的美麗。
殘酷的仁慈。
邪神和祂親手點化的怪物。
……
「彆在我這裡搞這些——倏忽!」身下的噬界羅睺通過我插入地脈的根莖傳遞出這樣一句話。
「哦?」
「……我寧願死了我寧願從未生智」星球停擺了。
豐饒星神聽得到祂造物的心聲,此時不由得垂眸輕笑,並分給了我更多的偉力,我當然也分給了新收的羅睺小弟一部分。
嗯哼,星球肉眼可見地膨大了。
5
歲月是如此漫長。
所以我總是沉睡。
不過每次醒來的時候都不在原地,這次還用了樹的化身。
“我能救她,我能救你們所有人,隻需揮揮眾手中的一枝,我就可以叫血肉從白骨上長回去,讓花瓣從泥塵落回花蕊。你很清楚。”
我聽見屬於自己的聲音這樣說。
「……果然是人格分裂了麼?」我借著樹軀千麵中的一張觀察外界的情況,有些許憂愁,「這次是醒的太早了嗎?」
這時一柄燃燒的巨劍自天而降,身著重甲的魁梧男子怒嘯著衝向“我”。樹軀被劈開,花朵般綻放又重新愈合,金色的枝乾猛烈生長,緊緊糾纏住了他。
“每一次克服死亡,皆是無上喜樂。和他們一樣,你的血肉微不足道。但你的痛苦或能取悅我。”枝乾尖笑著,除我之外的每個頭顱都開口代“我”說一個字,連接成句,“騰驍,這次你打算用什麼殺死我?我很期待。”
「好吵的身體」
「原來人格分裂出的還不止一個,這麼喜歡和人打架怪不得每次醒來渾身乏力還要去找藥師充能」我冷眼旁觀,掃視著下方堆積的屍骸評價道,「或許還吃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用我自己。”被稱作騰驍的男人平靜回應,同時他的身後金色的幻影將巨刃自天貫下。
……
……
我睜開了眼。
——終於,惱人的副人格無了嗎?
——不,是我從沉睡中完全醒來了。
憑借著不死的特性,除非精神狀態格式化到藥師點化之前,否則我要和這些肆意揮霍身體的可惡家夥共生到自我毀滅……但是對我好像沒有太大影響?反正他們也隻是在我睡著才出來搞事,而我又死不了。
那就隨便了,湊活著過吧。
6
既是醒了,那就到處走走,我隨便轉悠到了一個印象中賜福過的星球。
果不其然,被豐饒民毀滅了呢。
斷壁殘垣中佇立起侵略者「步離人」設置的“武器牧場”,這個星球殘餘的生命淪為了山一般器獸的養料“塊肉”。
在眾多渾渾噩噩的麵容之間,我一下就發現了那個掙紮著逃出來的孩子——紫色眼睛亮的出奇,燃燒著名為複仇的焰火。
我的胸腔內模擬心臟的種子像是突然爆裂,這種感覺亦同於當初第一次見到「藥師」。
身為豐饒麾下令使,擁有著不死不滅的權能,我自是不會懼怕如此渺小孱弱的生靈。
所以這次一定是心動……吧?
於是我拔去身上累贅的枝條,斬斷虯結的根莖,愣是把自己修剪成了近似正常人模樣去見他。
“走麼?”我朝他伸手,背後便是交接的商船。
“……”他怔怔地看著我的掌心,少頃,將稚嫩瘦削的手搭了上來。
商船沿著建立的巡航軌道,略過星海,最終抵達了目的地。
我帶著他踏出,抬頭一瞧竟是仙舟朱明。
就像仙舟羅浮因豐饒神跡「建木」引得求藥使絡繹不絕,對渴望求學治藝的人來說,朱明是不遜於庇爾波因特和螺絲星的匠作學府。
瞧瞧這巧奪天工的造物,竭儘巧思的創作,我垂眸果不其然看到這孩子麵上的憧憬。
……
他用儘了一切辦法拜師學藝。
我懂,對豐饒孽物的仇恨嘛,他不會停下也不可能停下,家園被毀家族被滅。
「真可憐」我摸了摸頭上被他認為是裝飾物的花,心中發出了沒有感情的感慨,「我好像就是壽瘟禍祖下豐饒孽物的老大誒」
他的努力得到了這座仙舟燭淵將軍懷炎的欣賞,被收做了關門弟子。
“恭喜。”我拿出玉蘭花簪給他挽了過長的頭發,在鏡中對上他探過來的視線微笑道,“這是賀禮。”
——不是哦,隻是我突發奇想的定情信物,一株紮根於我顱骨上、被稍稍加工的花,賀禮隻是隨便找了的理由罷了。
這十年對於我來說隻是一眨眼的功夫,而這名叫應星的少年已經身姿頎長容光熠熠。
“你是長生種吧。”他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司部裡的其他師傅都說我還遠遠不夠,不是缺了勁頭也不是缺了心眼,而是……”
“你無法像他們和我這樣活的足夠長久,是麼?”我手指插入他的白發,克製住斂在體內躁動不安的枝葉,一下一下順著,慢慢接上了他的話。
“我能學到的隻是始終有限。”他沒有反駁,垂下了頭沮喪道:“……也許,我這一輩子都無法看到能為爹娘報仇雪恨的那一天了。”
“那麼你想要長生嗎?”
突兀的轉折讓他驚跳著站起,反應過來後轉身用一雙盛滿怒意的眼睛看向我。
“你——!明明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要困惑呢?”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眼中和初見時一樣的仇恨,指點著:“既不想成為自己厭惡族群的一員,又在這裡自怨自艾著時間短暫,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再說短生者又何嘗沒有天才之輩?長生者比如我一介庸人大半的時間碌碌無為,活的長活的短,和人的成就有什麼關係呢?”
“你隻需要把你想做的在此刻做到極致,想太多豈不是浪費本就寥寥的生命?”
少年恍然大悟的表情讓我有些好笑。
隻是可惜了,我是真的想賜他長生來著。
他沉下心精研鍛造,天賦異稟又刻苦勤奮,終於——
“我需要遊曆。”又是三年,如同海綿一般瘋狂汲取工藝技巧的他這樣說,“這裡已經無法讓我更進一步了。”
“……一起走吧。”
“去仙舟之首「羅浮」。”
他站在渡口行舟旁掌心向上,沒有任何猶疑,我握上了這與十三年前相比變得寬厚有力的手。
我一直覺得相較於所謂的心動,我其實是在養成一件喜愛的東西,用眼睛和時間記錄著關於他的一生,是屬於旁觀者那種。
“你不是旁觀者。”當我跟他說起這種感想,正在打磨新造兵器的他眸光銳利,駁斥道:“你忘了嗎?我們已經是戀人了。”
真是抱歉,我確實遺忘了。長生者記憶力都不太好,大多的記憶可是會魔陰身呢,雖然我已經是魔陰身plus版。
當晚他難得早早收工,自百冶大賽嶄露頭角名聲大噪沉澱至今的工匠應星,令人驚訝的是他才走了不到人生的三分之一。
“你可真是位傳奇人物呢,”我躺在榻上仰頭衝上方的人感慨,“最年輕的「百冶」。”
他褪下了工造司的製服,年輕的□□鮮活飽滿帶著比我高的多的體溫。撐在兩側的雙臂肌肉鼓脹,他俯首銜住我的唇,於是我再不能發出聲音,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長睫垂落掩住那雙美麗的紫瞳。
「樹」屬於植物,植物需要水營養空氣和陽光,雖然他是星星,可星星也會發光,他還會施肥灌溉,所以他可以很好地養活我。
我把自己狠狠說服了。
“這種時候還要走神?”他表情凶惡,恨恨地咬了我一大口,表達自己的憤怒,“我有那麼差嗎?”
對此我很想說,彆亂咬,不然豐饒孽物你跑不了。我的血肉可以讓你直接飛升(?)這可是來自藥師大人千百年精心培育的精華。
他認識了很多朋友,他也逐漸衰老。
“其實你還是很好看的。”我安慰地拍了拍他依然堅實的臂膀,“是個帥大叔。”
“……我比你小。”應星抱著弓劍長槍和陣刀,聞言挑眉:“你是存心氣我嗎?”
他渾身打理的整潔優雅,腰後綁有紅色的繩結,頭上還戴著那隻我送的發簪,就像是他把自己也打造成了工藝品。
“我要休眠一段時間。”我陪著他出了工造司,路上說出了這句話,“我這類長生種族需要定期休眠。”瞎說的。
“……多久?”
“我也不知道。”這確實得看那群副人格什麼時候把自己作死了。
“什麼時候走?”
“最晚明天吧。”
7
我又中途醒來了。
沒想到這群副人格又和羅浮乾起來了。
這次不是騰驍,估計是上次他元氣大傷。我透過化為一團血肉的身體上千萬眼睛看著盤旋的青龍與“我”糾纏角鬥,然後“我”開啟了「血塗獄界」。
「血塗獄界」是個什麼玩意呢?是我早年鑽研領域幻覺之類的技能,目的也很純粹,就是想看看豐饒賜福下的世界終局。
*“星辰像血紅細胞般翕動著吟唱,宇宙墮入肉與欲望的淵藪。”
不過很顯然,這個終局對青龍的精神造成了巨大衝擊——他開始癲狂了。
副人格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行動迅速,想要乘勝追擊。但一艘星槎突然衝了過來,紫發碧眼的狐女托舉一輪絕對黑暗的太陽奔向“我”。
我能感覺到這其中巨大的能量。
我也能看到她接觸“太陽”的手掌在泯滅。
那又如何呢?
我是真的無所謂。
我不是豐饒的純粹信仰者,我隻是喜愛豐饒星神本身,我對死亡沒有畏懼,我對長生沒有渴求。一切都隻是興致使然。
……難道我其實應該走歡愉的嗎?
這樣想著,我墜入了黑暗。
8
我還是沒有死。
「藥師」說的的不死不參雜任何水分。
哪怕我變得零零散散,被封印在牢獄最底層的匣子中。
隻是好黑啊,植物沒有光曬不習慣誒。
這是我擁有意識後第一個想法。
然後我聽到了腳步聲。
很熟悉。
我的血肉被帶走了,連同附著其上的意識。
真是巧妙的置換。
又過了不久,匣子打開了。
於是我借著僅餘一隻的眼球組織看到了更加滄桑的應星。
……他捏起了我。
他不該觸碰到我的。
——因為這樣的我會賜他難忘的長生!哈哈哈哈哈哈哈——!無儘形壽!嗐!
我應該是和副人格們融合了,我能感到混亂顛倒狂妄的聲音正在和我重合。
應星,你真是倒黴。
最後還是成為了你最討厭的種族。
不過,沒關係,融合我血肉、繼承不死不滅的你就是下一個豐饒令使。
“罪囚應星,死刑!”
「沒關係的,你不會死,就算你的靈魂丟失了,你的軀殼也不會損壞,而我會好好掌控它的」
暫時陷入瘋狂的我在他的身體中喃喃。
……
「眼睛變成和我一樣的紅色了誒」
「頭發也變黑了」
「……閉嘴。」
「你知道我是誰嗎」
「……倏……忽…不,是你。」
我透過他的眼睛注視著外界,湖水宛如一麵鏡子,倒映著他扶額痛苦的神色。
顯然他已經真正知曉我是誰。
不是陌生的豐饒令使倏忽,而是說要沉睡的伴侶「……」。
可惜我的神誌也不太健康,現在也是從一片紅色混沌中略微清醒。
……
“愚鈍!記住這些痛苦然後帶給它們!”
「痛嗎應星」
“我……是刃。”
……
「刃是以我血肉灌溉出的花花花花花樹樹樹樹樹花花花花花樹樹樹樹樹樹花樹」
「閉嘴。」
「你壓製不住我的話情況會非常糟糕哦」
「你不是她。」
「嘻嘻」
……
“聽我說,阿刃,除了我你什麼都不記得。”
於是「我」被這個女人壓製住了。
這樣也挺好的。
畢竟已經不存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