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常常都是這樣,就在蘇江他們以為危機過去的同時,轉折、變故接著發生。
前麵也說了,涪縣是一個小城。
城裡住著的幾乎都是熟人,要麼沾親,要麼帶故,就算有不認識的稍作打聽也能問到一二。
比如張嬢嬢是姨婆看著長大。
比如被雷弋打哭的“鼻子”論輩分是他的外甥。
又比如,住在封彥宇隔壁的男同學和那個老鄉是親戚,用涪縣話說已經出了“三服”,可通婚姻。
男同學和老鄉的小孩在一個鎮子裡長大,是真正的青梅竹馬,後來老鄉在縣城買房安家才分開。
站在男同學的角度,難免想要為女孩出一口氣。
說起來,這口氣應該出在那些動手欺負她的同學身上。
說起來,男同學對蘇江、雷弋並沒有任何不滿。
但是,誰叫你們毫不防範,把話都說給我聽見了呢。
男同學在樓下書店打印、複印“檢舉信”的時候——書店老板圖省事,都讓學生自己操作打印機跟複印機,緊張得牙齒噠噠打顫。
順利完成打印,爬上“一千步”,來到教學樓下的通道,緊張過去了,猶豫湧了起來。
明天就是百日誓師大會,真的要把事情鬨這樣大嗎?
遲疑不決中,女孩蒼白浮腫的臉從眼前閃過,那張紙還是上了牆。
最先發現這東西的是今晚值班的保安隊長。
大家還不知道,自從上學期運動會高三集體“鬨事”,學校就悄悄給通道安裝了監控。
男同學的東西剛貼好,隊長就追過來連人帶信扣下。
又邀功地給蒲校長打電話,有高三學生貼大字報想放假呢——隊長對手裡的檢舉信一個字都沒看。
學生亂張亂貼是該處罰,但具體到高三,完全可以小事化了。
蒲校長原本也是這樣打算,意外聽見男同學在電話那邊大聲嚷嚷他不是為了放假,是要揭發誰和誰的不正當關係,這才讓隊長看好男同學,他馬上到。
很少有人知道,舅舅和蒲校長也是師院同屆不同係的同學。
舅舅的起點不過是小塔溪小學,最後卻步步升高。
蒲校長畢業就進涪中,結果到現在也不過爾爾,早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和不甘。
高中生們總說高中辛苦,除了學習,還要應付複雜的人際關係。
殊不知大人的世界裡有著更多更複雜的關係,又因為這些關係牽涉切身利益,來得格外尖銳,甚至是要見血。
這樣說起來,舅媽、舅舅、姨婆都是稱得上“罕見”的大人。
舅媽和舅舅的順暢仕途,靠苦乾實乾巧乾,也靠運氣。不是總說無心插柳柳成蔭嘛,能成事的往往都是他們這樣不刻意鑽營的人。
姨婆呢,因為善良,也因為自己的不幸遭遇,待人格外熱心。小樓出租房這樣緊俏,她還主動給學生減免寒暑假的租金。
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雷弋自不待說,連蘇江也誤會了,以為大人們都像姨婆、舅媽、舅舅那樣善良、簡單,大人的世界一切都合理、有序。
事實上,蒲校長接到電話,還沒有看見檢舉信就已經作出決定,開除蘇江、保下雷弋。
再拿到東西看一遍,多年經驗告訴他事情八九不離十,不禁要大叫天助我也!
漆黑的校園、漆黑的行政樓,隻有蒲校長的辦公室亮著燈。
蒲校長急匆匆趕來,開口第一句就是命令保安隊長,今晚的事情不許跟任何人提。
再把男同學一頓訓斥,校紀校規、上綱上線。最後也是說不得跟任何人提起這事。
這是蒲校長老道的地方,知道學生總是單純、聽話,好拿捏。
但是蒲校長也有他的無知,那就是對學生的低估和輕視。
十八歲的單純不等於幼稚,沒有經驗不等於沒有心眼。
為什麼蒲校長反反複複強調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這事,男同學想當然地以為是為了包庇那兩個人。
又注意到這樣晚了,蒲校長完全離開的意思。
故意腳步聲很重地下樓,半路折回走廊,貓著腰蹲在了蒲校長辦公室窗下。
浦校長呢,正激動地在電話裡不知道跟哪個知己報喜。
有了這份檢舉信,即使不能立竿見影,也捏住了舅舅、舅媽的把柄,絕對未來可期。
男同學把這些話聽進耳朵,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麼錯誤的事情。
下意識的反應是趕緊跑,蘇江也好,雷弋也好,對也好,錯也好,眼下隻求自保!
但是回到小樓,看見隔壁房間的門縫還亮著,像是有誰在後麵推著他,徑直過去敲開了封彥宇的門。
夜裡零點,高三的孩子們從書堆裡爬出來,陸續睡下。
封彥宇給雷弋發微信,睡了嗎,悄悄下來,不要給蘇江聽見。
又聯係張勇,有急事商量,能不能在米粉店碰麵。
他們幾個,人生中意義重大的一個夜晚就這樣發生。
等到蘇江從封彥宇和張勇那裡聽說整個過程和每個細節,事情已經過去。
今天是高三年級的百日誓師大會。
從早自習開始,廣播站將連續播報來自學長學姐、學弟學妹的鼓勵和祝福。
第一節課,誓師大會將在活動中心大禮堂召開。老師代表發言,學生代表發言,全體同學宣誓,不負春光,不負青春,不破樓蘭終不還。
最後,精確到每分每秒的高考百日倒計時電子牌將由各班班主任領回,在四樓五樓的每間教室亮起,一直亮到六月五日教室騰空、同學們擁抱告彆。
這是每年例行、大家早已經熟知的流程。
然而叫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第一條廣播在早自習前提前響起。
播報的內容既不來自大學裡的學長學姐,也不來自一二三樓的學弟學妹,不是祝福,也不是鼓勵。
“大家好,我是高三一班的雷弋,我想跟老師、同學坦白,我一直暗戀高三九班的蘇江同學,單方麵的喜歡他。如果大家聽到彆的說法,都不屬實。另外……”
截止這一年,包括接下來的這十年,涪中史上最驚人最難忘至今還被人偶爾提起的這條廣播,伴隨“吱嗚”一聲噪音,戛然而止。
那是恰好路過實驗樓的三班班主任,一路狂奔衝進廣播站的結果。
而就在雷弋的聲音響徹校園的第一秒,蘇江被張勇和封彥宇一左一右裹挾著,我們走!
蘇江一邊跟著他們走,一邊豎著耳朵聽,是雷弋的聲音嗎?是他。
但是太鎮定了,聽著就有些不像。
但是他為什麼突然跑去說這些話呢?
然後廣播被掐斷,拽著自己胳膊的兩個人開始說話。
封彥宇的話平靜、簡潔,短短幾句就勾勒出事情始末。
張勇的話斷斷續續,概括起來就是三個字,為了你。
聽見封彥宇說,“我陪你跑步吧,五圈,十圈,二十圈,跑到你可以回教室學習為止。”
原來他們已經來到田徑場。
聽見張勇說,“雷弋都沒哭,你也不許哭。”
原來自己又哭了,再一次、非常丟人地掉下眼淚。
封彥宇說,“雷弋說如果你們兩個必須有一個離開,他離開更合適。我覺得他是對的,以他的成績,他家的條件,完全可以在雙城給他找一個更好的高中。”
張勇說,“相比你,我更在乎雷弋。可他說你們是一體的,你好就是他好,所以我給了他廣播站的鑰匙。也隻有這樣才能搶在蒲校長前麵把事情搞定。”
蘇江不說話,隻把臉埋在胳膊裡。
封彥宇簡直冷靜得可怕,“如果你不跑步,我們就回教室吧,誓師大會開始前還可以學習二十五分鐘。”
張勇第一次哽噎著說話,“他堵上他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的高考,你要對得起他,就給我好好地學習!”
非常意外的,除了肖廷傑哭得鼻涕塗滿蘇江肩膀,“你們為什麼要瞞著我一個人?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我絕對可以想到更好的辦法……”
關於雷弋的廣播和離開,在高三,至少在九班,大家沒有任何議論,結束誓師大會,都埋頭回到正常的學習裡。
可是,乾擾蘇江學習的聲音還有很多。
林老師遞來他的手機,上麵是自己好久沒有更新的IG,“CE,中午放學跟我走吧,住我家,於公我是你的班主任,保障你的學習生活是我的職責,於私我就是3E,我們是無話不說的朋友,務必給我一個幫忙的機會。”
離開天台前,姨婆緊緊拽著自己的手不舍鬆開,“姨婆不能留你,但是在姨婆心裡,你和弋娃一樣的重要,你要按時吃飯、注意身體。”
晚自習前,向老師在自己旁邊坐下,“蘇江,你知道我最欣賞你哪一點嗎?你不像很多同學,總在考慮這個知識點考不考,那個知識考不考。你隻是一個勁地往下學。以我帶了十幾年高三的經驗,放心,你高考不會差。”
最後,毫無準備,又像是期待很久,舅媽找到林老師家,“你們兩個孩子呀……我可能不夠了解你,但是我還能不了解雷弋?你們還以為我完全沒有察覺?實話實說,我一直不能接受,一直希望時間久了,你們自己就會分開。一直以為他還是那個被同學欺負了也不敢吭聲的小傻瓜,結果他就這麼勇敢地站了出來……”
蘇江哭著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可是給我留下一個大爛攤子,不過這是我的事,我會處理好,我會給他安排新學校,但是我有一個要求,希望你們在高考前不要聯係,都專心學習,珍惜最後這一百天,不留遺憾。彆的事情都留到考試結束以後再說,好嗎?”
蘇江這才想起來回答,好。
果然自己是在等舅媽,也果然隻有舅媽可以把自己重新送上跑道。
醒目、鮮紅的倒計時牌清晰提示,距離高考已經隻剩下九十九天,那就學吧,學吧,儘我的一切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