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什麼都不知道”(1 / 1)

【名柯】Anyway 將無 3907 字 10個月前

月光太亮,照得人影長。

瓶罐擺在窗台,矮胖的醃小菜,高瘦的做燭台,沙石把飛羽壓牢,各式各樣的東西滿當地頂著木塞鋁蓋,高高低低的像是錫兵一樣,擋住了光,劈散了風,吸收了人語,才把過濾的夜色漏進房間。

“我女兒早死了!”

窗外站了兩個人。

一個五十多歲,矮而瘦,說話急,不大高興地瞪著眼,身上披著一件長開衫,手抓著肘,凸起的青筋像是乾竭河床上的石塊。

一個看不出年紀,可能是三十歲,也可能是四十歲,高高的,還胖,方頭大耳,氣血足得連在沉夜裡說話都冒白煙。

他也著急,額頭冒出虛汗,嘴巴噴氣,“怎麼可能!”又覷了覷老婦的臉色,壓著聲音又問:“就三年前,細島部長下台那年,她沒回來過?”

老婦一口咬定:“我都說死了!”

“誒誒,您彆喊啊!”大叔唬得想捂眼前人的嘴,又顧忌著不敢動,無措地揮著胳膊的樣子像被驚擾的大白鵝,“不可能不可能,我見過她的……”

如果還活著,為什麼不回來?如果還活著,為什麼沒有消息?

她的嘴角向下耷著,連眼角的皺紋都顯得緊繃,語氣硬邦邦的:“反正我沒見過!”但語間停頓的吞音又顯得淒楚。

到底什麼見沒見過的?

屋裡的小女孩蹲在窗下,想不太明白。

十歲,正貪睡的年紀,一般是叫不醒的。但白日在外麵曬多了,回來隻管喝水,到半夜夢見上廁所,一激靈。

嚇醒了。

四月份,不冷不熱,她跳下床光著腳跑出去,到門口又跑回來往床邊的地上一趴,伸手掃出床底拖鞋,然後把拖到地上的薄杯掀回床上。穿上鞋以後,她反而不跑了,走著,還慢,一腳一腳地踩實。這樣動靜小,不會吵到奶奶。

最後還是小跑著去了。

出來的時候,一身輕鬆,揉了揉眼睛,把水漬也揉了進去,酸得很,右眼不住地眨,眼淚都泛上來了。她眨著條小縫,看見奶奶的房門是開著的,月光從門縫裡斜斜地流出。

奶奶說:有無相生,高下相盈,白日裡太陽照不到的那麼一小叢的地方叫陰影,那麼晚上月亮照的到的那麼一小抹地方才是陰影。

夜晚是另一個世界。

她想起滑頭鬼、飛頭蠻……還有朧車。

奶奶說:乖兒夜裡不出門。

不出門也會有阿露敲門啊。

她有些害怕,一怕反而膽大,揪著衣角挪到門邊,伸出一根指頭推門。門一點點開,她常來這屋兒,知道到哪個角度,老舊的合頁會發出刺耳的滋啦聲。

她不喜歡這個聲音,總是在聲響前就鑽進屋內,奶奶說她是小貓,能從縫裡進進出出的。

慢慢地探出一點兒腦袋,做好了門後有驚嚇的準備。

沒有,什麼都沒有。

一口氣還沒送下,又提了起來。

床上沒有人。

奶奶不在屋裡,會去哪裡呢?被阿露帶走了嗎?

女孩跨進房間。

“交給……不會……都……相信……”

開著的窗戶,隨風飄進些隻言片語。

她聽到了“死”。

“死”是什麼,她好像知道一點。花枯了是死了,葉落了是死了,河乾了是死了,人不回家了也是死了。這裡的人都說“成佛”,但奶奶不是,她說“西去”,還要乘著仙鶴。但她也不說惠子阿姨西去了,隻說死了。

雖然大家都說萩野惠子隻是和彆人私奔了,才沒有死。

“人不回家就是死了。”奶奶說。

但這個叔叔卻很篤定:“她一定會回來的,她必須回來,她……”

奶奶不耐煩地打斷:“我女兒早死了!”

外麵的爭論聲還在響,一會兒壓著聲音,一會兒有拔高音調,跟高壓鍋的壓力閥一樣,焦灼地嘶鳴。

萩野惠子。

她聽很多人提起過這個名字。是奶奶的女兒,早年跟父母移居到霓虹,不太愛說話,悶葫蘆,蹭破了皮不哭,辮子被剪了也愣不說誰乾的。鄰裡長輩都喜歡她,說小姑娘“懂事”“堅強”“不計得失”“能成大事”。

長到十六歲,萩野惠子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往窗簾上丟了根火柴,雖然馬上就撲滅了,但聲勢唬人,勸架的人擠滿了屋子。說是勸架,都是看熱鬨的,隻有永山爺爺出來說話:“雖然很不好意思,但你們聽我一句……”少女嗤笑,轉身進屋把房間門摔得砰響。

奶奶說:跟摔炮一樣。

第二天,萩野惠子就不見了。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包括她的母親。

後來不知道哪裡傳出說,在車站看見萩野跟一個男人走了,那男的胳膊上有紋身,女的穿著男款夾克衫,兩個人靠一塊兒你儂我儂,好不甜蜜。這點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所以大家都說她跟人私奔了。還說小時候忍多了長大就容易變態,從她早逝的父親說到她辛勞的母親,分析得頭頭是道。

“都是瞎說!”奶奶氣得摔筷子。

街道上的人還說:萩野家突然多出來的這麼一個小孩兒,說是看著可憐收養的,但我覺得,我們覺得啊,一定是惠子在外麵生的,還沒斷奶就偷偷地送過來。

奶奶想過搬家,但還是沒行動。住這裡三十多年了,記憶和情感都越來越厚,不是說撕就能撕,說走就能走的。

沒一會兒,窗外又談起彆的。大概是見自己都說服不了對方,索性問個明白。

女孩兒踮起腳,從瓶罐的縫隙裡看出去,看到大叔的手表上流著金光,又忙縮了點下來。

“求求你……”男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山峰蜷成了山坳,背部聳動,像是地震的前兆,“他們會殺了我的!會殺了我的……”

晚風吹過,樹影婆娑著低語,像在竊竊地送出消息。

半晌,女孩才聽到奶奶的聲音。她上年紀了,喉音有些濁,每次一感冒,說出的話就不大清楚,這次也一樣,含混著,“真的沒有……她騙你的。”

老婦低頭看著匍匐在地上的人,神色裡也帶了些無奈,說完之後又覺得茫然。

她的惠子,一向聽話,一向努力,一向循規蹈矩。

那一夜的手劄點燃了惠子,某一夜的惠子點燃了眼前的中年男人。

她猶豫著,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頭上,像安慰孩子那樣。

他一顫,慢慢地抬起頭來,好像希望又一點點被撿起一樣。

奶奶於心不忍,但還是堅持,“我真的不知……”

女孩聽到窗沿邊的驟響,像是枯枝折斷的一瞬。台上的瓶瓶罐罐從中間被擊落,一些錘在地上發出悶聲,一些應聲破裂,玻璃飛濺,在她的小腿和膝蓋劃出血痕,她不得不低頭下蹲,一手壓著頭頂,一手捂緊自己的嘴,以掩蓋被砸到後吃痛的吸氣聲。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憤怒和狂躁在醞釀,壓著的聲音就像台風眼一樣平靜而危險,一字比一字急切的話語仿佛低吼在耳畔,女孩背靠著牆,抬頭,能看見陳列的瓶罐已然被清出一個豁口,豁口裡卡著一個後腦。

碎掉的是醃菜罐子,砸在地上,宛如一灘爛泥,汁液蒸發,鼻間都是鹹濕的氣息,她用兩隻手來捂住口鼻,急促而猛烈的呼吸讓她覺得有些發暈。

那顆腦袋還在扭動,露出鬆垮的後頸,灰黑的發絲參差地墜著。

砰。砰。砰。

連續不斷的撞擊聲,讓她想起平日裡奶奶如果想剁餡,會提前一天烤好曲奇,拿袋子裝著,又用細繩紮好,然後送給“可能會被打擾到”的鄰居。

奶奶說:這裡的人就是這樣,不說清楚還以為我在剁你。

女孩咬著下唇,用一隻手把積在睡裙上的碎渣撚起來,放進拖鞋的縫隙,腳從拖鞋裡抽出,踩在地上。有細碎的尖銳物刺進皮膚,痛,但她的胳膊卻異常平穩地拿起拖鞋,整個人靜悄悄往牆角的圓桌挪去。

那是木質的桌子,上麵有一盞老式台燈,需要拉繩的那種。旁邊擺著一張單人的皮質沙發,秋冬的絨布前幾天剛收掉。奶奶最喜歡坐在上麵敲自己的腿,說是疏通經絡。

“不知道!不知道!”重音不斷。

現在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那個可以讓她整個人蜷縮進去的桌下空間,外麵還有一層長長的桌布。

“要不是你女兒!要不是因為你女兒!”

萩野惠子換上的,後來也再沒有換過。

“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布很厚,不透,一片黑,看不見眼前的東西,連外麵的聲音也隔絕,隻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如擂鼓的心跳聲。拖鞋就放在腳邊,她摸過去,碎片還在。

她緊張地吞咽,一下又一下,幾乎要因為咽下空氣而打出嗝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三天。

有人進來過,又走了,燈亮起,又滅了。

胃在抽搐,身上冒虛汗,突然出現的光亮刺激著乾痛的雙眼,生理性淚水極速湧出,她拚命眨眼以求減輕灼燒感,但也隻能用模糊都視力看向那個掀開布簾的人。

那個人隻是站在那兒,低頭俯視著她,融化開的麵容看不清神色,但聲音很清晰。

她說:“我是萩野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