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到底沒能安穩度過。
時序才回書房不到一個時辰,就聽西廂那邊匆忙來報:“大人不好了!您帶回來的那位姑娘忽然發了高熱,府醫診治許久也不見緩解,如今已開始說胡話了!”
時序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什麼叫開始說胡話了?我不是剛從那邊回來?”
下人跪伏在門口:“是、是……奴婢也不知怎麼回事,前後就半個時辰,連府醫都覺驚奇,用了快速退熱的法子,卻始終不見效。”
“雪煙姑娘怕耽擱了事,便差奴婢來稟告大人。”
他正要問是否要去外麵請郎中來,然隨著他身側拂起一陣風,再抬頭,卻見頭頂的人早不在屋裡,因走得匆忙,連衣架上的披風都沒顧上拿。
另一邊,西廂小閣樓如今也是亂做一團。
府醫才從暖閣離開,未等喘口氣,又被西廂的下人請了過去。
他原沒將這次傳喚看在眼裡,隻因前不久他才給那小姑娘檢查過,除了手腳多有凍瘡,身子骨又單薄些,並不見什麼危急病症。
西廂的下人雖說對方發了高熱,但他也隻當是不小心染上了風寒,且用溫帕子降降溫,再喂一碗傷寒藥,修養個三五天,也就大差不差了。
萬不曾想,用來降溫的帕子用了十幾條,傷寒藥也灌了兩碗,床上的小人不光沒好幾分,反而兩頰燒得通紅,咿咿喃喃說起胡話來。
雪煙和雲池一床頭一床尾,不間斷地給時歸搓揉四肢。
府醫本就因異症心慌,轉頭又瞧見她們的態度,頓是一陣手腳發寒,顫顫巍巍地叫徒弟去取醫書,忍不住圍著桌子團團轉起來。
當時序趕過來時,一進裡間就聽到一聲尖銳的哭叫聲。
時歸小小的身體無意識痙攣著,麵上全是痛苦之色,她嘴裡原就在呢喃著什麼,也不知夢到了什麼,忽而大叫一聲:“阿爹救我——”
時序麵色乍變,三步並作兩步,快速繞過屏風,床上景象映入眼簾。
隻見時歸兩隻胳膊從雪煙的掌心裡掙出來,不住上下撲打著,又因生著病,呼吸也變得困難,才掙紮尖叫兩聲,就閉氣劇烈咳嗽起來。
前不久才見過她乖乖巧巧的樣子,驟瞧見她這般病怏怏地歪在床上,時序忽然覺出幾分不適,腳下步伐更匆忙了些。
見到他過來,雪煙和雲池連忙起身,又一齊退到床腳,將位置讓出來。
至於那治療無效的府醫早戰戰兢兢跪倒在地,額頭抵在地麵上,嘴唇哆嗦半天,神色惶惶,全然說不出一個字來。
時序的手才碰到時歸,就覺掌心一片滾燙。
他心裡升起一陣勃然怒氣:“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有從外麵端著熱水回來的下人,一進門就聽了這樣一聲質問,嚇得撲通一聲跪下去,盆裡的熱水濺了滿手也渾然不覺。
府醫半天說不出話來,雪煙隻好回答:“回大人,時姑娘開始確是好好的,奴婢和雲池一直守著她睡熟才退下,其間未有半分亦狀。”
“但奴婢二人出去隻一小會兒,就聽見裡麵傳來驚厥叫聲,一進去就發現時姑娘發了熱,趕忙叫來府醫,又是擦拭身體又是喂藥,一連半個時辰也不見緩解,奴婢實在無法,這才驚擾了您。”
時序目光落在時歸通紅的小臉上,頭也不抬地問道:“府醫呢?”
“小小小、小人在!”府醫見再躲不開,膝行幾步,垂首回稟,“小人已為姑娘切過脈,依脈象看就是普通風寒,也依照風寒症狀開了藥,誰知……”
時序聽不下去了,怒而打斷道:“沒用就不知更換藥方嗎!”
府醫一頭磕下去:“換了換了!小人見姑娘高熱一直不退,唯恐燒傷了脾肺,已換了藥方,還特意加重了藥量,可還是不管用啊!”
“廢——”
“阿爹救我!”
時序的嗬斥再次被床上的驚叫打斷,下一刻,便是一雙滾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宛若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不放了。
時歸艱難地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瞧見時序的影子,她眼瞼一跳,一直含在眼眶裡的淚水忽然落了出來。
——就在不久前,她做了一個夢。
——一個時間跨度長達五年的夢。
大概是因為有了阿爹的承諾,時歸在來到內室後並沒有太多忐忑,依著雪煙她們的指導,將外麵的新衣全部脫去,再重新換上一身綿軟輕薄的中衣。
雲池怕她夜裡扯到頭發,不知從哪尋了一條紅絲帶,鬆鬆垮垮地係在她的發尾,這樣等她躺下後就能把全部頭發都甩到頭頂去,不是睡覺太不老實,輕易不會弄疼自己。
床上的棉被也全是新換的,青色的被麵上用金絲勾勒著祥雲花紋,四周則圍了一圈毛茸茸的羊毛,羊毛處理得當,將鼻子埋進去完全沒有腥臊味,而是淡淡的桔香。
也不知棉被裡的棉花是怎麼做的,這床棉被看著又大又厚實,偏偏落在身上幾乎感受不到重量,對睡夢裡的人也不會有一點負擔。
僅時歸這些日子蓋過的鋪蓋中,再沒有比這更暖和更舒服的了。
她乖乖地把自己藏進被子裡,隻在雪煙熄滅蠟燭時問了一句:“我明天一睜眼就能看見阿爹嗎?”
雪煙愣了愣,笑說道:“這個就不是奴婢能知曉的了,不過大人既答應了姑娘,想來是不會食言,哪怕不能一睜眼就看見,定然也遲不了太久。”
可巧,這其實也是時歸所想的。
隻是她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猶疑,這才要從旁人口中得到肯定。
眼下她得到滿足,露出一個靦腆的笑,似是看出雪煙麵上的挪逾,忍不住往被子裡躲了躲,直到小半張臉也藏進被子裡,這才緩緩合上眼睛。
本以為來到新環境裡,她要好好適應一番才能睡著。
可時歸才閉眼沒多久,就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飄移,仿佛靈魂出竅一樣,整個人都變得輕飄飄的,遂墜入夢境深處。
時歸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不知怎的,她如何也從夢裡醒不過來。
隨著夢境的深入,她身體的溫度一點點升高,一邊是身體的痛苦,一邊是意識的沉淪,二者交織在一起,反叫她思想愈發清醒。
她就像一個過客一般,親眼目睹了“時歸”,或者說過去的她,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幾年。
一個懷有身孕、夫家皆逝的女人,哪怕是有娘家撐腰,也少不了被人們各種閒言碎語,更彆說對於這個已經出嫁的二女兒,楊家其實並不是多麼看重。
楊家大小七個孩子,三男四女,男孩是給老楊家傳宗接代的,自然要好好養著。
至於剩下的姐姐妹妹,嫁得好的能幫襯弟兄的,就是他們老楊家的好姑娘,夫家稍微貧苦點的,那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如楊二丫那般投靠娘家的,可不遭人嫌棄。
當初時家出事時,楊元興正從外地做生意失敗回來,他本想找姐夫再討些銀子,自己不好意思,便托母親把二姐找來,想叫楊二丫做這個中間說和的人。
也正因楊二丫那日回了娘家,才僥幸逃過一劫。
之後他們發現時家眾人全部無端慘死,驚懼之後,不得不思考起自家是否會被牽連,最後得出一致結論,為求保全,他們還是先跑為好,等過幾年風聲不緊了再回來也行。
彼時楊二丫剛發現已懷有兩月身孕,她知這必是夫君出了事。
她顧不得為家人收斂屍首,靠著一碗又一碗的保胎藥,強行收起心底的悲痛和擔憂,帶上婚後幾年的積蓄,用二十兩銀子換娘家帶她一起走。
且不論楊家人待她態度如何,至少她因此逃過一劫,也叫肚裡的孩子保全下來。
再後來,孩子出生,楊二丫給她取名為時歸。
楊二丫身上還有錢財,卻深知寡婦門前的是非,她在楊家雖受些磋磨,可至少安危無虞,也能護住她的女兒。
時歸看見,楊二丫因懷孕時勞累過度,生產後奶水不足,為了給孩子求一碗羊奶吃,常要給村裡養羊的嬸子做一天活,好不容易回家了,還要受母親弟媳的苛待,收拾家收拾到半夜。
時歸看見,楊家的幾個小輩總喜歡欺負她,扯她辮子,往她衣裳裡丟蟲子,總要把她弄得哭泣才高興,而小時歸自小懂事,從未將這些欺負告知過娘親。
時歸還看見,每至中秋團圓時,楊家全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而她則和楊二丫躲在廚房裡,靠著一些剩菜剩飯填飽肚子,每每這時,楊二丫總要跟她說——
“囡囡乖,等你阿爹回來就好了,不要怪他,他定是被絆住了腳……”
楊二丫哪怕親眼見了全家慘死的畫麵,也始終不願相信,她的夫君或許早被害了。
除去尚在繈褓那一年,之後四年時光,楊二丫與時歸的生活如電影一般快速在時歸眼前掠過,她一開始還當作是旁人的人生,卻越來越感同身受起來。
楊二丫原想著等孩子大點了,就親自帶她上京,不成想病痛早來了一步。
畫麵最後,是楊二丫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卻如何也不敢將時歸留給楊家人。
她糾結再三,將當年逃命時藏起來的一百兩取出來,又用杳無音訊的時序做筏子,求楊元興帶她上京尋親,若能找到也算讓她安息,若實在找不到了——
“囡囡記著,娘在後山給你留了三十兩銀子,就在娘給你做的秋千底下,若你們找不到你爹,那便跟著你舅舅回家來,我的囡囡受些委屈,在楊家小心忍讓些,等你十三四了,便拿著那三十兩尋個好夫家,不求多有本事,隻要待你好就行,隻要能離開楊家就好……”
“娘的乖囡囡,娘不能陪你長大了……”
當楊二丫咽氣的那一瞬,時歸終從夢中驚醒。
她雙目瞪圓,無聲呐喊一聲:“娘親——”直到這一刻,她才真切感知到,死的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書中人物,是她的娘親啊!
時歸滿心哀忸,因著身體溫度太高,情緒起伏又太大,一歪頭又陷入昏厥。
這一次,她夢到了被楊元興拐賣。
與之前的夢境不同的是,這一回她清楚記著,她已經找到阿爹了。
於是她在夢裡一邊努力掙脫楊元興的魔爪,一邊大聲哭求阿爹的相救。
……
時序不知這短短一個時辰裡時歸的經曆,看見她呆住,也沒多想。
他微微低頭,正要問時歸哪裡難受,誰知忽然被對方撲了滿懷。
也不知時歸從哪裡來的力氣,竟一下子坐起來,棉被從她身上滑下,她身上的熱度透過中衣傳到時序手上,依舊灼熱得嚇人。
時序顧不上追究府醫失職,轉頭厲聲道:“還不快點去找大夫!拿著我的腰牌去宮裡請禦醫!”
雪煙不敢遲疑,接過他扔來的腰牌,快跑著從屋裡出去。
這邊雪煙剛走,時歸就放聲哭了起來。
她大半個人都靠在時序身上,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翻來覆去就那幾個字,要麼是“阿爹救我”,要麼是“不要”,極偶爾還會夾雜一兩聲“舅舅”。
時序攬著她的肩膀,最初隻是虛虛地落在她肩上,後來也不知是同情還是怎的,那手終於在時歸身上落實,還無師自通地拍打起來。
“好了好了,阿爹在,阿爹就在這兒呢……”
時序隻當自己是迫於無奈,才暫時應下阿爹的稱呼,卻不知旁側的人是如何錯愕。
若他麵前能有一麵銅鏡,他或許還能驚訝的發現,他此時的眉眼格外柔和,眼中雖有焦急之色,但其餘無論動作還是言語,儼然一副慈父作態。
受到他的感染,時歸雖然還是在哭,但哭聲比之前小了許多,迷迷糊糊告著狀,斷斷續續吐出的話語直叫時序黑了臉。
時歸嗚咽著:“舅舅要賣我……他找陳媽媽,嫌錢少……我不、我不去花樓,我不要——”
“阿爹救我,爹爹救救我……囡囡會聽話的,救救我吧……”
覆在她肩上的手倏爾收力,又在瞬息後倏爾放開。
時序小心觀察著她的神情,見沒有將她弄痛,這才悄悄鬆了口氣,但隨之而來的就是滔天怒意:“你說楊元興要將你賣去花樓?”
很顯然,時歸是回答不了他的問題的。
她仍是絮絮念著,前言不搭後語,連著最先夢境裡的遭遇也吐露出來。
“娘親每天都好累,他們都欺負娘親,娘親說等阿爹回來就好了,可阿爹怎麼一直一直都不回來呀,囡囡最討厭阿爹了……我好想娘親,嗚——”
“舅舅壞,舅舅總罵娘親,還罵阿爹,囡囡不是沒爹管的孩子……”
“我不要銀子,也不要阿爹了,我隻想要娘親,娘親什麼時候回來……”
“娘親救我,阿爹救我——”
在她頭頂,時序麵上一片空白,動作僵硬地低下頭來,在看見時歸那與記憶中妻子一模一樣的唇形後,心頭狠狠一震,眼角驀然滑下一滴淚。
最後時歸是生生哭暈過去的。
她便是失去了意識也不忘死死抱住時序的手臂,雙眼哭得又紅又腫,不時抽噎兩聲。
半個時辰後,宮裡最擅童子科的兩位禦醫結伴而來。
此時時序已收拾好了情緒,單從麵容上看,他除了眼尾有些發紅,並看不出其他異樣。
在宮裡當差的,最清楚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時候不該說,哪怕是掌印府上冒出一個女童來,他們也沒有多問一句,隻管屏息斂目,本本分分地看診開藥。
片刻,兩人從床邊退開。
時序問:“兩位大人,這孩子是怎麼了?”
其中年長些的回答道:“稟掌印,這位姑娘應是夢中驚悸引起的虛熱,臣已開了安神方,配以清火藥,最多一個時辰就能退熱。”
“隻臣發現這位姑娘身有疾屙,營養不良,日後需精心養護,方有可能補足之前不足。”
時序一顆心才放下不久,又被後半句高高提了起來。
隻他轉念想到時歸迷糊中說的話,想到她這些年的生活,身子不好也不足為奇了。
兩位禦醫下去煎藥,待湯藥送來,時序接過了喂藥的工作,中途多有磕絆,但好歹是把藥全部喂下去了,最後又在禦醫的建議下,用指尖蘸了一點槐花蜜,輕輕抹在時歸嘴唇上。
一個時辰後,時歸身上的熱度總算消了下去。
饒是如此,時序也沒從她床邊離開,硬是守到天亮,聽著她呼吸平緩了,方才站起身來。
無需他多交待,雪煙和雲池也是一百個上心。
若說她們之前對時歸隻是愛護,那在聽見時序親口說出的“阿爹”後,待時歸就全然是珍寶一般了,聽她呼吸起伏都要緊張一把。
而時序從西廂離開,除了有時歸情況良好的原因,更多還是因為得到了暗衛的訊息。
暗衛來報:楊元興找到了!
這個消息著實有些出乎時序的意料,一問暗衛才知,便是他們找人也沒費多少功夫。
因京城進出檢查嚴格,像楊元興這般沒有親眷在京的外鄉人更是重點審查對象,哪怕是順利入京了,前三日住店都要出示身份竹簽。
楊元興這一路都不曾虧待過自己,入京後也不曾收斂,早早定好客棧住進去。
暗衛找到他時,他正跟店裡的小二打聽:“不知京城裡可有什麼有名的花樓?或者是那種買女童出價高的,我帶了家裡的女童來……”
聽著暗衛一字不差的複述,時序沒能忍住,啪一聲拍在桌子上:“畜生!”
就在昨天晚上,他對楊元興還有兩分故人的惆悵,但這點惆悵在聽了時歸的告狀後,隻要一想到妻子和女兒在楊家的遭遇,他對楊元興就隻剩下痛恨了。
經過時歸昨晚的一番哭訴,時序對她的身份已有了八分肯定,這最後一點,待見過楊元興也能見到分曉。
莫說時歸十之八九就是他的女兒,哪怕隻是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孩,他也看不慣楊元興的做派。
“人在何處?”
“暫時押在後院的柴房裡,主子若要審訊,屬下這便將人帶去司禮監暗牢。”
時序冷笑一聲:“不用,隻管將府上有的刑具拿來就夠了。”
隻希望他這久違的小舅子能堅強些,莫要連一輪刑罰都熬不過去,白瞎了他給時歸出氣的心。
望著時序滿身的煞氣,暗衛屏息,默默將自己珍藏的一套銀針添到刑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