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彩霞近山頭時,秋禾還在山中挖野仙草。
她吭哧吭哧乾著,天雖燥熱,不過她出發前已經喝了一大碗家中的仙草蜜,神清氣爽,加上心情不錯,哼著歌兒乾活十分趁手。
到處走走,不久就挖了大半筐。
如今時候好,仙草在山中生得很快,村中有許多人家也時常上山挖些,真可謂是這群山於夏日的饋贈。
就在她再次背起籮筐準備去往下一處時,聽見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附近仙草多,是個什麼村民也正常。
可秋禾卻覺著這步子怪異,有些躡手躡腳之感。
聽聲音,不像初次上山的人那般小心謹慎,而像個賊。
這一下讓秋禾想起那日家中被盜一事,隨即警惕起來,輕聲扶著周圍的樹便躲起來。
卻半天都沒等到這人朝這兒走來,那這又是上山做什麼的?
難道是祭奠逝去的親人,所以動作小心些?
不該啊……
秋禾更加想不明白,便鼓起勇氣往方才聲響傳來處走去。
她自一個小坡往下看,忽而看見四叔那頭發有些稀疏的腦袋,一臉緊張地站在底下,手上不知拿著什麼,還死死盯著一處看。
他?他怎麼會上山?
秋禾疑惑的同時,也看向四叔盯著的地方。
可被這陡峭的山崖攔去,秋禾看不見,隻好背著籮筐再往彆處挪挪,還得小心四叔發現她。
她的直覺告訴她,四叔乾的鐵定不是什麼好事。
果不其然,秋禾走到視線不被遮擋處,就看見一股黑煙正緩緩向上蔓延!
幾乎在火焰冒出頭的一瞬間,秋禾嚇得一後退!
她所能看見的是冒出一個苗頭,但她清楚,火焰四處蔓延,燒起來,就已不可阻擋。
她心中無數個念頭都指向四叔,是他縱火……
四叔也在發現火勢順利蔓延上這山坡後,沿另一小道下山去。
秋禾幾乎沒有猶豫地,也跟上四叔的步伐。
可越追,越不對……
這無論大道小道,隻要是村民們上下山常走的道,都被火焰吞噬大半!
不知四叔是不是察覺到了秋禾的存在,好似要甩開誰,竟往被烈火包圍的林中鑽去……
秋禾氣喘籲籲地停下,眼看著四叔消失在不斷向上攀的大火中……
四叔要是去尋死的,那便隨他去……四叔要是想活命,也是趁著大火沒完全封去這條路時下去。
火焰瞬息間的變化不可預測,秋禾冒不得這個險,頓步緩上幾口氣後,忙背著籮筐往逆風處而去。
她知道,順風的地方必死無疑,隻能往後山去。
天已經差不多黑下了,與她當初救回承望時一樣,快連腳下都看不清,要是此時承望還那樣橫躺著,保不齊還要挨上她一腳痛踹!
秋禾無論怎麼跑,都隱約能感受到身後熱浪,唯恐自己馬上被火焰吞噬,更賣力地沿山崖狂奔,連身後的籮筐都忘了扔去。
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已是精疲力竭,連眼睛都不太睜得開,秋禾才終於感覺自己甩開些烈火,如果沒記錯的話……後山繞半圈,也有可以下山的地方……
秋禾安慰自己,都到這兒了,如何都一定能撿回一條命,就小心些下山去。
很快繞行至一片小空地。
秋禾見潭中清泉,都沒想到自己奔出這麼遠,跌跌撞撞翻了一座山……
再走兩步路,她真的要到幾裡外的青印寺了。
她終於想起自己還背著那裝了好些仙草的大籮筐,將其放下,走到潭邊雙手合並掬起一捧水,帶走方才嚇出的疲憊與一身汗水,想讓自己清醒些。
山域廣闊,這火或許很快也會燒上來,秋禾與那大籮筐告彆,準備獨自下山。
她慶幸自己真的跑過了兒時隻見過一兩次卻令她生怖的大火。
秋禾想,要是當初她也像如今這樣,能跑得這樣快,或許在土路上就能把那賊人抓住了……
她繞過小潭,沿著幾棵高樹旁的緩坡,三步並作兩步地往山下去。
卻不料,真是一躍下了“半山”,就這麼摔到小山崖底,撞了一下,本就昏沉的腦袋遭不住,拖著她整個人失了知覺。
等她再次醒來,身後灼熱,想來烈火已經追上。
都還沒來得及胡思亂想自己要命喪山中,秋禾又被人扶起,背上後背,跌跌撞撞向山下去……
那人緊咬牙關,還是累得不時呼吸聲重,時而摻入本音,秋禾一聽便知是承望……
承望居然,還上山來救她……
秋禾驚詫,想自己下來與他一起跑下山,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勁……無奈,她隻好依著承望,不給他生阻。
逃命要緊,秋禾都來不及思量如今與承望的分寸問題。
她攬著他的脖頸,再使不上力也不鬆手,隻求二人都能逃出生天……
好在很快到了山底下,他和她都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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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禾回憶著,不知怎麼,又想起了方才承望背著她回程時,那與送親隊伍“彆無二致”的情形……
她好似再次聽見了胸口中怦怦心跳,卻覺著不該如此,趁著爹娘還在談論這人是四叔的時候,及時遏製住自己那份已然生出的感情。
她將在山中見到四叔一事說出,很讓秋良季桐震驚。
雖說不應以四叔曾經“罪孽深重”就將此次山火全歸結於他,可他確有乾此事的動機。
秋良不願意想的,就是那“田契”。
季桐秋禾不願想的,就是秋禾的買賣已然做出名頭,在鎮上出了名,各鄉各村也就多少知道她,知道她生意好、掙得多……
“報官,請官大人們查。”秋良搖搖頭,也隻得這樣。
秋禾就算看到了真是四叔,也是空口無憑,就像她們母女先前看夏霞那鐲子一樣,什麼也做不了。
還得真真切切從中搜出些證據才行……
那就交予官大人處理吧……
或許會有結果。
此事議論到此,爹娘覺著秋禾該休息了,準備幫她熄了燈燭,而後離開。
“爹,承望怎麼樣了?”
“承望……沒什麼大礙,他的腳是舊傷,今日也不算加重,人沒什麼事,我方才在他更衣時給他拿了藥,他現下應當休息了。嗯,你也早點睡。”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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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承望把昏昏沉沉的秋禾送回家後,就再沒在她眼前出現。
說到底這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秋禾此刻倒是慶幸,那日抓賊慢了些,才能在山中碰見承望……
不行……
這樣翻來覆去也是睡不去,何況身上還摔得有些臟。
吃了娘熬的肉粥,她身上有了些力氣,便下床躡手躡腳地拿著衣物走出臥房,先洗洗身子去。
待她更衣出來,身上水珠還未擦儘,夜風拂過便覺絲絲涼意,壓下她心中燥熱。
周圍靜極了,連風的行蹤都能被聽去……
滴滴答答……
秋禾還沒進屋,忽而感覺被水滴正中腦門……
接著兩滴三滴……
伴隨夜雨敲打滿地落葉的聲響,天公果真願下凡與烈火一鬥,降下甘霖……
秋禾有些欣喜,不自覺地走到承望臥房前,敲敲他房門。
“承望,下雨了,你要出來看看麼?”她輕聲問道。這間房離爹娘臥房遠些,她也不能讓他們聽見。
承望果然還沒睡,很快回複道:“夜深了,就不出去了。”
“好吧。”秋禾不知為何,承望不願出來,讓她有些失落,垂著腦袋準備離開。
“秋禾姑娘,夜深了,不然你進來吧。”屋內,他又答道。
“……”秋禾聽著這話,忽而一愣,卻還是順著心中那強烈的意願,推門進去。
屋內仍有一不太明亮的燈燭支撐著,承望披散著頭發獨自一人坐在床上,側身倚牆。
他看她真進來了,也不再是秋禾上次進屋時那般驚詫的神情,而是坦然向她一指那張空出來的椅子,好似就是為她而留的:“坐。”
秋禾卻隻是走到床邊,與他一齊朝另一側窗外望去。
雨越下越大,想必很快便會浸得漫山潤澤湮滅山火。
“你這是睡了,卻不關窗不熄燭?”秋禾看承望也是略顯疲態。
“也是,時候不早了。”他輕聲道,“姑娘也早些睡吧。”
秋禾點點頭,上前關上窗戶,再吹滅燈燭。
房內不再雨聲大作,安靜下來;沒了燈燭,霎時遁入黑暗中。
承望撐著身子躺下,卻半天沒聽見秋禾推門離開的聲響,他覺著奇怪,低聲問道:“秋禾姑娘?……”
“時候不早了,睡吧,承望公子。”
“嗯?”承望還不及多問,便覺身下的床輕搖兩下……
“今日多謝你了,嗯……”秋禾隻說這一句,或許是思慮了好久,還是有些緊張,臥床後十分遲疑地往承望那兒挪了一分。
閩地春夏之交便是已然入夏,夜間也不生寒,人人家中至多蓋上一層薄被,眼下承望屋裡也是如此。
“彆……彆著涼了。”承望發覺姑娘家躺在她身旁,說話都有些磕磕巴巴,輕輕起身為一旁躺著的她蓋好被,還怕黑暗中一不小心碰到姑娘,失了分寸。
“都蓋一些就好了……嗯……謝謝……”秋禾攥著手,努力抑製住心中的緊張與迄今都被她認為“怪異”之情。
明明今日走過生死一場……
他如何都不放下她,到了眼下卻說不開了。
寧靜許久,窗外大雨還未停息,好似將雨也打進屋裡,聲大也聲小。
密雲推著被遮蔽的彩月不知爬升幾萬裡,屋內卻還有人在夜色中瞪眼睡不去。
“這幾日就不出攤了……等你的腳好些再說。”秋禾欲言又止很久,才終於開口道。
“好……”承望幾乎是在秋禾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便回答道。
看來這二人皆是一時睡不去……
“早……早些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