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夫君(1 / 1)

夜深人靜,燈影寂寥。

陡覺被冒犯的嫮兒推開嬴政,下床跑出去,留對方一臉錯愕,心緒如潮水翻湧。

雖說嫮兒下手很重,可嬴政睡了一夜就恢複如常。

傷好一身輕,嬴政起身略活動了下筋骨,隻覺嫮兒的靈藥果然不凡,一夜之間傷口便恢複的毫無痕跡,非但如此,四肢百骸還充盈著一股靈力,浩浩湯湯似無儘江海,詫異著喃喃自語:“難道說這便是龍氣?”

腦中不由想起昨日嫮兒與他唇齒相接引渡龍氣的情形,心下一陣悸動,決意出門去尋她。

說來也怪,巫山分明是第一次來,卻好似一花一樹一草一木皆十分熟悉。走過千瓣紅碧桃花下的木製小徑,在鶯歌燕舞的山空中徘徊許久,終於來到一處瀑布旁邊。

深山幽瀑,下有深潭。旭日未升,曉月將落,鶯啼花穀,蝶舞春山。舉目四望,靜寂空靈,恍若幽夢未醒。

片刻,凝碧的潭水中忽有響動,正自詫異,卻是嫮兒攜著一身濕漉漉的水珠從水底鑽出來,徑直撲向他。

嬴政被她撲到在地,攬著她的纖腰滾出幾丈,而後坐起,相對愕然。

破曉時分,寒氣森然,嫮兒在屋外燃起篝火,把濕衣服一層層脫下來。

嬴政慌忙彆過去頭,不敢多看一眼,心已被攻陷。

“這裡平時沒有人來,所以我也不擔心會被人看到。”嫮兒將頭發理順,隨意解釋著。

“你也不在意被我看到嗎?”嬴政臉發燙,不假思索搭著話。

“你想看嗎?”嫮兒瞪大眼睛問,接著道:“想看的話就把頭轉過來,我不會介意的。再說了,你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都是大大方方的看。”

“……”嬴政愕然,“以前?”

他可不記得以前什麼時候見過麵。

嫮兒眉心輕蹙喃喃道:“我已經不記得是多久的時光了,大概上萬年以前吧!那時候你還是少帝東君,而我還沒有學會講話,一直就隻會說兩個字。”

“嘁……”嬴政冷笑,隻覺這神女娘娘的言語果然是天馬行空不著邊際,“這麼說萬年前我還是個神仙!”

嫮兒沒有直接回答,走上前凝著他的眼表情認真地問:“你餓不餓?”

“……”嬴政無語,雖然此刻確實肚腸空空,可剛才談論的話題似乎與此風馬牛不相及。

嫮兒牽起他的手一路小跑,跑到房屋東側的琴台上,其上放置著一張甚為古雅的七弦素琴,抬手一撥,音色圓轉清麗,高妙絕倫。

嫮兒清靈的眼眸輕輕一動,按住他的肩膀令他坐下,一邊道:“我呐有一個毛病,去找東西吃的時候喜歡聽上些樂曲,你在這裡彈琴,我去找吃的,如何?”

嬴政雖覺得她是在胡說八道,可不知為何竟一點也不想拒絕,點頭答允,待她走開,便開始撥弄琴弦,指尖流淌出的曲子以前從未彈奏過,卻莫名的熟悉。彈了沒多久就發覺不是他在撥弄琴弦,而是琴弦在控製他的手一重重拔高音調。

“這琴……”嬴政驚駭,頓覺神魂激蕩,刹那間跌入一重夢幻般的時空。

在這個時空裡的他不是秦王嬴政,而是昆侖山上的少帝東君。

昆侖山之主西王母生性嚴酷頗具威勢,那時候大地被皚皚白雪覆蓋,並不見多少生靈。

少帝東君卻不喜這嚴寒的世界,便將自己的神魄凝成金烏神鳥飛上天宇,化作灼灼豔陽融化積雪,使得大地回春,萬物滋生。

可太陽融化掉了大半個昆侖雪山,連建在雪山之巔的昆侖神宮也坍塌了大半,西王母震怒,派出座下諸神誅殺少帝東君。

少帝東君由此叛逃出昆侖神宮,一路向東南行去。到了巫山地界,眼見江水湯湯,山影飄渺,自己的神力也將耗儘,打算便以此處作為自己的埋骨之地,於是不再前行。

彼時的巫山靈氣充盈,瑤花碧草尤為繁盛,正合少帝心意。

他隨意在山間漫遊,不想西王母派來的風神飛廉和女仙旱魃這麼快就追來了。

隻是這巫山之中似有禁製,風神和旱魃折騰許久居然無法進去,直到他們逼出了守護此處的靈魄。

“我怎麼說此處這麼難進,原來是你這女鬼在作祟!既已身死,合該到幽冥地府報到,卻留在這裡給本尊製造麻煩,簡直找死!”飛廉說著以風神袖射出百支風箭,直欲將眼前虛弱的靈體打散。

少帝東君招來金烏神鳥張開羽翼阻下風箭,不急不徐地走出來淡淡道:“這巫山靈女不過是被你一身戾氣嚇到,才以神力凝聚屏障,好求自保,你因此便出手傷她,未免太狠了些!”

飛廉見他現身,當即也不再糾結巫山靈女之事,而是召喚同來的女仙旱魃一起出手,不想剛祭出風神旗,竟被旱魃以三昧真火燒毀,登時又驚又怒。

旱魃解釋道:“這巫山靈女乃是吾父結義兄長炎帝之女,少時與我是同伴,可惜她未嫁而死,靈魄被封於巫山,並不是你口中的女鬼,而是失去了肉身的仙子,我不能看著你傷她!”

少帝東君聽聞這靈女的身世,心下對她收容自己頗為感激,遂道:“兩位此刻來對付我怕是討不到什麼便宜,不如再過一段時間,等我神力衰弱到無法與你們對抗再來開戰,到時候豈非容易的多?”

旱魃本就不想與少帝為敵,立時回道:“少帝所言甚是,我們便在這周圍守些時日也無妨。”

“多謝!”少帝東君說罷,俯身抱起受傷的靈女朝深山中迤邐行去,一路上喋喋不休:“巫山這麼大,看起來寶貝也不少,我可不可以到處挖一挖,找些想要的?”

“這裡依山傍水,肯定有不少美味,是山鹿脂香還是江中魚肥?”

“你喜歡踏月追星還是歌舞弦樂?”

一堆問題沒有一個得到回答,少帝也不惱,把她在青石床上放好,自己對麵而坐,接著道:“我以前在昆侖宮的時候每天都是做這些事,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就是時間久了厭煩了些。你有沒有什麼好玩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瞧瞧好不好?”

嫮兒大約是聽懂了的,自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把裡麵的東西拿出來給他瞧。乃是一麵青銅寶鏡,不管是誰攬鏡自照,都能從裡麵看到她生前作為炎帝小女時的模樣。

少帝盯著鏡中那雪膚花貌清妍嬌媚的少女影看了半晌,喃喃道:“原來如此!你父親憐你未嫁身死,用這麵寶鏡將你生前的容顏保存下來,便是希望有一天路過此處的仙人能助你重鑄肉身,好再度臨世。可我偏偏即將隕身,此事究竟做還是不做?”

他自顧自的沉思著,不知過了幾日。傍晚時分,雲霞織錦一般鋪在山頭,嫮兒躺在青石床上睡去,無數花鳥飛蝶盤桓在她的靈體四周。

她睡至酣時精魄凝聚的最純,便化成了一棵紫色靈芝草長在青岩上。少帝見狀,取心頭之血合並神力滋養靈芝。未幾,靈芝化成了一個婉妙清麗的絕美少女仰麵躺在青石上。

睜開眼,便對守在身側的少帝嫣然而笑,那神態極儘溫柔繾綣,好像很清楚是誰救了自己,坐起身便用兩條藕臂纏住少帝的脖頸不肯鬆開。

“仙子,這麼做是否唐突了些?”少帝一本正經地詢問。

可對方顯然沒有聽懂,隻是眨著眼睛看他,模樣甚煞是柔婉可憐。

於是少帝放棄了掙紮,琢磨著至少應該先自我介紹一下,清清嗓子道:“你可以叫我東君!”

嫮兒輕啟朱唇喚道:“夫君!”

少帝吃驚,慌忙糾正:“東君!”

“夫君!”嫮兒接著叫。

“……”少帝無奈而笑,“好吧!”

剛修成肉身,嫮兒倒是不閒著,惦念他之前所言要在山中尋寶之事,遂拉拉他的衣袖,相攜著朝巫山之心走去。

果然少帝一眼看出此地藏有至寶,閉目卜算片刻,禁不住笑道:“原來這寶貝還有這等用途,倒是需好好煉化一下,將來可造福天地。”語畢施展術法剖山取心,乃是一塊華光熒熒的寶玉。

煉化玉石需要些時辰,嫮兒乾等著覺得無趣,便召來一隻赤狸騎在上麵四處摘些奇珍異果釀成玉露瓊漿用紫芝杯盛好,又采集月光凝在雪白的蠶絲上織成衣袍,再去江海之中取了蜃殼裡最大的一顆珍珠合著玳瑁結成發冠,又攀上巫山之巔獵來犀牛角鑲嵌荊山之玉製成腰帶,最後在冰絲做的文履上凝上蛟龍鱗片。

少帝剛煉化好玉石,就被嫮兒為他換上的衣冠帶履驚到,隻覺這等文飾燦然的寶帶華服在昆侖宮也難以見到,心下甚是歡喜,又喝了許多山果釀的玉液瓊漿,曲臂為枕在青石床上躺下看星星。

嫮兒坐在他身側收集著星星,打算等天亮以後再采集些朝霞的豔光給自己做一條項鏈。

“我曾踏遍天地山河,想著在殞身之前或許能碰到什麼有趣的事情,現在我遇見了你!”少帝說著,微笑著抬手摸她的臉。

四目相對,嫮兒在他的凝視中漸漸意亂情迷。少帝起身,手掌自她的臉頰移到頸後,溫暖的掌心令嫮兒失神,手一鬆墜落了滿床星光。

沉默片刻,少帝歎息:“我曾以為自己的埋骨之地定然荒涼且寂寞,卻沒想到會有一個你來與我作伴。可是嫮兒,以後這千萬年的寂寞時光你又該如何度過?”

想著又是一番猶豫,他沒有辦法下定決心來做這神女的夫婿,再則嫮兒天真爛漫,怕是並不懂情念之事,大約也不該擾她心緒。

睡醒的嫮兒吃到了有生之年最奇特的一頓早膳。

“這個叫焦糖巧克力吐司,萬年以後的男人都喜歡拿這個給女朋友做早餐,你嘗嘗!”

聽著少帝的一番不明所以的奇怪言論,嫮兒沉默片刻張開嘴咬了一口遞到嘴邊的食物,吐司皮上還鋪著一層脆脆的焦糖杏仁,再加上香醇的巧克力,果然十分美味。

“那時候的人認為黑巧克力是一種愛情蜜語,所以這種東西隻會送給心愛的女孩,好吃嗎?”

嫮兒點點頭,看起來也是頗為喜歡,少帝便也像出現在萬年後的男人一樣,把吐司麵包一口一口喂她吃完,看她一派饜足的模樣,心念一動,牽動氣海,隻覺那裡空蕩蕩的,神力已幾近枯竭。

心知所剩時日不多,遂伐木張絲以為琴,即興彈奏了一首新曲,一時鳥雀齊鳴,飛花成陣,似乎山中所有生靈都被喚醒。

嫮兒瞧著有趣,便飛跑過來,少帝拉著她坐在懷裡,悉心教授琴技。

隔天少帝離開,女魃在巫山之巔尋到他,想著再不回頭就要走到終點,禁不住規勸道:“少帝,若你願改變心意,最多不過永囚昆侖,何必非要如此?”

少帝回頭看她,微笑道:“多謝了,比起昆侖那個萬年雪宮,我還是更喜歡這裡。”

倏爾,雷聲大作,風雨飄搖,飛廉已經在巫山四周設下風陣,巨大的風神眼中儘是飛箭。

少帝閒庭信步踏入風陣中,風神竭儘全力卻沒有一支飛箭能傷到他。正覺奇怪,女魃突然醒悟過來,他竟然是在自散神元!

“不要——”女魃欲上前阻止,被飛廉拉住,另一隻手祭出風神旗將少帝尚未消散的肉身自山巔擊落下去。

少帝既隕,衣履冠帶散落四方,各成奇寶,其身骨與巫山靈脈相融,使得此間靈氣充盈,數萬年不散。

正在山中等待歸人的嫮兒忽見四周長出一叢叢未曾見過的萱草花,心下若有所感,遂在山中到處找尋少帝蹤影,走到哪兒,萱草花便開到哪兒。

花開複花謝,月月複年年,連山邊江上的樵子漁夫也曆經了生死輪回數百代春秋。

有一天嫮兒才突然悟到她是再也等不到少帝了,禁不住日日對著江邊哭泣,朝朝暮暮,不曾停歇。

哀傷的神女又曆經了千年的歲月,終於也殞身山中。隻是她的情念卻不曾滅絕,又化身出了一個新的神女嫮兒。此女雖擁有神力可青春永駐,卻不能不死,隻不過比凡人能活罷了。

而少帝殞身之時,一些破碎的元神被嫮兒親手所織的衣履冠帶所吸納,又曆經千年修養,也將再度臨世。隻要能夠找齊當年殞身之時散落四方的寶物,便能再度登仙。

孤獨萬年的巫山神女,即使殞身情念卻依舊不散,大約也是為此事一直苦苦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