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鹿鳴不是王穿雲, 她睡得一向很淺,偶爾也會在夢裡驚醒。
她會夢到馬蹄聲,金人的馬是北方的馬, 馬匹較大宋的更加雄壯些, 馬蹄踩在土地上的震顫也就更強烈。
有時她就會感到那種不同尋常的震顫, 但當她沉默而警戒地等待城上守軍的消息時, 整座滏陽城又縮回了往日的寧靜裡。
於是她不能多說什麼,她隻會起身, 帶上困倦的佩蘭,走出縣府,對外麵巡夜的婦人說:“守夜辛苦,你們燒些滾水, 給城上的將士也送去些。”
婦人就很感激,覺得這樣一位貴人,竟然連這樣細微的事都記在心裡,夜裡也要記掛著她們。
儘忠看出來了, 白日裡就悄悄地問:“帝姬若是不放心, 何不調一隊兵馬回來守城?”
“我不知多少兵力能守住這城。”她說。
她的話很含糊,但儘忠還是聽懂了:金人的腿很長, 如果是大部兵馬過來,她調個幾百人是守不住這城的。
或者多調一些?可靈應軍一共隻有兩千,是奪邯鄲,破金軍,救真定最重要的力量,她要是都調回來,宗澤和嶽飛拿什麼去打仗呢?
儘忠就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咱們也可在城中備戰。”
她聽了這話就笑了, “能備的,都備了。”
婦人們做事很麻利,她下了什麼令,她們都會任勞任怨地去執行,比如說在城牆台階下放置了修補用的木料,戰鬥用的石頭,還有平日就能用到的桐油。她們大多是苦出身,東西就看得很仔細儉省,當然也有手腳不乾淨的,運桐油時趁彆人不注意,就悄悄掀開罐子,用自己揣著的布條蘸一蘸,夜裡就能加班加點的紡線做活了。
後來佩蘭知道了,罰了這個小婦人一罐桐油,貼補給其他為帝姬做活的婦人,小婦人就哭得很傷心,以後就很少見到這樣貪便宜的事了。
這些守城用的東西,她心中都很明白,但城中兵力不足,就算布了拒馬,後麵隻要沒有持長槍的士兵在,那也就是金軍一把火的事。
再看看那些婦人的臉。
如果她還在蜀中興元府,她是可以信任她們的。興元府的婦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家園裡,土地讓她們生出無窮的膽氣,也喂養她們的骨骼體魄。但在滏陽城,燕地婦女那樣雙手沾過血,因此格外生出了仇恨膽魄的人畢竟是極少的,大部分的男女都還驚魂未定,還在努力適應他們的新生。
義軍有逃走的,但那時滏陽城還在不斷聚攏流民,不怕逃走幾個。
但如果現在有婦女逃走,這就非常麻煩。
趙鹿鳴不敢賭,她已經賭了太多次,也贏了太多次,憑什麼這次她還能繼續贏下去呢?
況且時間越久,她就越篤定金人不會再來打滏陽,那夜裡的馬蹄聲也就漸漸消弭,變成了邯鄲城下寂靜的春泥。
但這個黎明不同,天還沒亮,忽然有腳步聲匆匆,進了她的臥室。
朝真帝姬從榻上坐起來,聲音因為一夜的睡眠而有些嘶啞。
她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金人來了嗎?”
金人是在夜裡來的,點著火把,沒打旗幟,因為這不同尋常的行為引起了守軍的注意。
至於為什麼認出他們是金人而不是附近的賊寇,理由也不是他們行動多麼老練安靜,而是因為對方舉著火把走近,一片昏暗的夜色裡,有人的頭皮明晃晃在反光。
守軍起了疑心,多點起幾支火把,扒著城牆往下細細地看,等到帝姬披著兜帽上了城牆時,已經看不見金人了。
他們吹滅了火把,藍紫色的霧氣就將他們沉沉地埋在了夜色裡。
“他們在等什麼?”儘忠問。
“夜襲不知敵軍數量,城中空虛,如之奈何?”虞禎說。
“數量不多。”她說。
其他人就都很詫異,“為何?”
“他們為何要襲滏陽?”
滏陽有糧,但漕運糧草的大本營在相州,其次大名府也存了不少糧草,燒滏陽這一口吃的,沒必要;
滏陽是交通要道,但宋軍而今邯鄲、大名、真定即將連成一片,怎麼,你要繞開前線去建立敵後根據地,憑著青青的頭皮和毛絨絨的小辮子在大宋的土地上打遊擊戰嗎?
那沒有彆的理由,就隻剩下一個她了。
可這場圍點打援的戰爭,從始至終的目標不就是擊退準備從邯鄲繼續北上的宋軍,從而繼續堵住真定這個太行山出口嗎?
彆說抓了她,殺了她,給她剁碎熬了肉羹,能讓宗澤倒戈卸甲,將河北讓出來嗎?
宗澤隻會往鎧甲外麵套白布,然後小老頭兒繼續舉著劍嗷嗷叫,和金人不死不休!
所以抓她不是一個合乎戰爭邏輯和利益的行為,尤其金人不在義軍剛剛北上時抓她,不在邯鄲初複時抓她,現在金軍在邯鄲城下僵持日久,嶽飛又領了靈應軍和大名府的援軍一起趕往邯鄲——真正危急存亡之時,金人不保存兵力決一勝負,反而分兵來滏陽這座空城,抓一個對這場戰爭的勝負已經毫無影響的公主。
“勝負已分,”她說,“金人這般鬼祟行徑,隻是想要彌補顏麵,對上京有個交代罷了。”
她這一番分析下來,虞禎就驚呆了。
“帝姬之明察,臣受教不儘!”
佩蘭在一邊默默地聽著,但不為所動。
“帝姬千金之軀,不能陷此險地。”她說。
“我去備馬!”這是阿皮。
問題又繞回來了。
“我若是離了此城,”帝姬問,“此城又將如何?”
大家就都沉默,隻有一個病弱的轉運使答得很快,“此城若破,我有死而已!”
……士大夫的標準回答,彆管城怎麼守,城破我跟著一起死還不行嗎?
天還沒亮,可以趁著夜色逃走,大家就一起勸她,甚至阿皮就又準備擼胳膊挽袖子,再扛她一回了。
這要是扛了她走,她真是一點責任都沒有!
她身邊隻有這二百餘的士兵,怎麼守得住城?親隨冒死劫了她突圍,她做不得主呀!
等到捷報傳來時,她已經到了相州,坐在安陽城不知哪一位官吏特地騰出的府邸裡,喝著熱茶,悲歎著滏陽城那些婦人又一次遭遇的悲慘命運。
……不。
她在心裡反複地琢磨金人這個黎明的鬼祟舉動,忽然問:“他們走到了哪裡?”
一個守軍就奮力地指了指城下的那片菜地,“到了菜地的邊緣!”
百步遠,城牆上要是有神箭手,就能留下一個了,她想。
金人趁夜摸過來,現在又滅了火把,明顯是要偷襲,可他們走得那麼近是想看什麼呢?
她站在寂靜的黎明裡,桐油燃燒的黑煙遮住了她的眼,那些見不得人的心思,那些怯懦和恐懼的幻想,一瞬間忽然消散了。
在晨曦的霧氣裡,有馬蹄在謹慎地探查著道路的深淺。
每一匹馬上都有一個女真騎兵,背著短弓,穿著皮甲,在這個晨曦中,緩緩地走在宋軍走了許多遍的官道上。
那條官道是新修的,民夫從路兩邊刨出許多泥,一層又一層地鋪在路上,等到太陽曬乾了泥巴,腳步將它壓實,這條寬闊的官路從此就與路兩邊深一腳淺一腳的大澤不同,成了安陽到滏陽之間的必經之路。
騎兵的馬蹄踩在上麵,馬兒也覺得很是愉悅。
“她走這條路?”
“都統說,她見了城下有伏兵,多半要南逃,隻要她往安陽去,就一定要上這條路。”
“聽說四郎君很是傾慕她……”有人又悄悄說起了話,“咱們這樣,能行嗎?”
領隊的謀克就冷笑了一聲,“她要是乖乖下馬投降,咱們就好好將她送到都統處,由他處置。”
“可她有巫術,她必不會束手就擒。”
“那咱們殺的就是宋人的大巫,”謀克說,“四郎君那樣的英雄人物,豈會執著一個婦人!”
話說得很有理,女真人不吭聲了。
過一會兒,又有個騎兵問,“她在太原有那般聲望,若是她棄城後不曾南下,反進了山,往太原去,咱們怎麼辦?”
“有射手趁夜上了山,”謀克說,“咱們都統已經將她的後路算儘了。”
第一縷曙光照在朝真帝姬的鎧甲上,勾出了一層淺淡又明亮的金邊,在朝霞中熠熠生輝。
滏陽城下,僅剩的二百守軍被集結起來,人人都有一張惶恐的臉,不明白他們隻有這麼點人能乾什麼。
可當他們看到站在帝姬身後的阿皮時,那些惶恐又被藏進了不知什麼地方去。
天下人都覺得,她是個婦人,哪怕她是帝姬,是大道官,是靈應軍的主人,滏陽城若失,她是一點責任都沒有的。
但如果她留下呢?
“你們人很少,可外麵的人也不多,而且他們認定了咱們沒有出擊的勇氣。
“你們是新兵,他們是老兵,可老兵受了傷,也會流血,血流儘了,也會死。
“邯鄲城下,勝負已分,這是最後一仗,”她說,“今天之後,大宋的河北,再也沒有金人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