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

門被從內拉開，時卿低頭看著提了個膳盒上來的大弟子，眸色不明。

“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檀玠將手中的膳盒雙手奉上，淺笑道：“我想師尊一人在這山上，肯定是辟穀不吃不喝了。但是我今日吃到有一道菜，味道不錯，就想著給師尊帶些上來嘗一嘗。”

“費心了，謝過你的好意，這東西拿回去吃吧，我不進食這些東西已經許多年了，成了習慣，也不想改了。天色不早，趁著山路還能看見，下山去吧。”

時卿不鹹不淡的將人送來的東西拒收了，三言兩語間就擊潰了檀玠的滿心歡喜，本是笑意滿滿的神情，也在時卿話音落下的時候，一點一點的消失。

時卿心頭突的一跳，他將此歸做同情心作祟，善心作祟，在他臉上的笑意全部消失之前，伸手將膳盒接過，然後微微側身，示意人先進院子。

檀玠臉上的笑容立馬就回去了，眼眸發亮的看著時卿，唇角壓不下去。

時卿：“……”

時卿：“這東西我不吃，你既然喜歡，還想著給我帶上來，肯定是沒有吃飽。在院裡吃完了，我親自送你回去。”

“好！”

小孩兒高高興興的進了院子，等著時卿將院門關上之後，跟隨在他身側，行至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坐著石凳，難掩心中欣喜，兩條小腿直晃悠。

時卿瞥了他一眼，隻是閉口不訓誡，任由他一次也無妨。

“師尊。”

時卿頷首，將膳盒裡的飯菜拿出來，放在他跟前，隨即坐下，眸色寡淡，輕聲道：“嗯，吃吧，待會兒送你下山。”

他拿著筷子，臉上的笑意藏不住，卻有些拘謹地看了又看時卿，“師尊，我今日能留下來嗎？我想……”

聲音越說越小，時卿忍不住傾身附耳去聽。

“……留下來。”

“嗯？”

檀玠以為他沒聽清楚，又鼓足勇氣說了一遍，“師尊，我今日想留下來住，明早再下山，成嗎？”

時卿：“……”

他不知說什麼，隻是眉頭微蹙，側目去看那樹底，沉默的樣子讓檀玠心中沒有底。

他也不是怕時卿拒絕他，隻是心中不大好受，料想是自己惹怒了他，所以沒有討得他的歡心，心中不免失落。

“師尊，我……”

“嗯。”

“嗯？”

“隻留一夜，明日就下山。”時卿不說是通情達理，但是對檀玠的請求，卻是格外好說話。隻看他委屈巴巴的模樣，就同意了。

小孩的眸子倏地一亮，“當真？”

“嗯。”

“那我，那我可以和師尊，您同住一屋嗎？”小孩忸怩的像是撒嬌模樣，垂著腦袋，頻頻偷看他，被他敏銳察覺了，立馬就收回期待的目光，不動聲色的藏起來。

“什麼？”時卿不解，蹙眉道。

“我想和師尊同住一屋，我一個人睡在後麵的小屋裡，有些害怕。師尊，我可不可以……”

時卿：“……”

時卿：“你想和我一起睡覺？”

小孩忙不迭地點頭。

“憑什麼？”

檀玠：“……我，怕……”

“怕什麼怕？”時卿蹙眉，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看他，“又不是嬌弱的姑娘家，怕什麼怕，有什麼好怕的？此處我一人住了數百年，有什麼妖魔鬼怪能爬上來？就是爬上來，還能完好的回去？！”

“……”

“你瞧著年紀尚小，怎麼心眼子如此多？虞柏教你的？還是你本就有這麼多心眼？”

檀玠著急辯解，“師尊，我沒有，我隻是……”

“隻是什麼？”

時卿此刻還是有些像老頭兒一樣的冥頑不靈，咄咄逼人，比起山下村口喜歡碎嘴子的老太太，還要難纏。

“師尊，是不是不喜歡我？”

時卿：“……”

“我今日見了其他長老和那些弟子。”檀玠噘著嘴，偷偷看他一眼，“我很羨慕，有位師兄告訴我，他師尊待他極好，出門曆練及在宗門內修習術法的時候，總是在旁多加照看。我也想討討師尊的歡心，但是我不知道怎麼做？師尊，今日一早就將我和虞柏趕下了山，我知道師尊肯定是不喜歡我們太吵鬨了，但是我還是想與師尊親近。”

“……”

“師尊，不喜歡我們，但是將我和虞柏撿回來，是為了堵塞掌門和長老們催促收徒的話嗎？”檀玠表現得失落極了，“我和虞柏一同住在外門弟子的屋子裡，宗門也有些傳言，說我二人其實隻是師尊撿回來當擋箭牌的。我不相信也去問過熊師傅，他支支吾吾的不肯直麵回答，所以，我就上來問問師尊，真的……是這樣嗎？”

時卿側目，看著他那張與記憶中已故之人有七分相似的臉，就是沒有長開，也能看出些隱隱帶上的俊朗氣。

阿玠幼時也喜歡問他這些無趣的問題，他當時不以為意，隻當是孩子心思，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後來阿玠做了什麼呢？

他殺人如麻，被他所忠之君賜下毒酒而亡。

過了這幾百年，時卿還是想不明白，阿玠的死是他之過，還是他的錯。或許他不該心存那一絲善念，留在將軍府那些年，誤導了阿玠什麼，讓他心中的欲念不斷放大，直至無法消磨殆儘，最後隻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他不懂得喜愛是什麼，無欲無求。

可是阿玠哭得淒慘，求他不要生氣的時候，他又像是明白喜愛是什麼了。

喜愛是心疼，是憐惜，是唯一人足矣，是愛其所愛，知其所想。

他對阿玠是有這樣的感情，隻是他想不明白，他失了那兩魄之後，還會愛人嗎？

他的兩魄也如同他的命魂一樣，都是被厲鬼一並啃噬了嗎？但是他覺得不是，腦中還有些殘存的記憶，或許是命魂不全，他想不起來了。

如今修為倒退嚴重，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撿這兩個孩子回來，也不知道是對是錯。隻覺得他們冥冥之中有著莫名的緣分，所以才不嫌麻煩，將人帶上了山。

說不定，他二人會是他的死局之解。

子衿所說的往生鏡，也是有大用處。

“不是。”

檀玠：“啊？”

二人沉寂許久，時卿突然蹦出這麼兩個字，檀玠都沒來得及反應，茫然一聲。

時卿蹙眉，忍不住抬手在他額前輕輕一點，佯裝慍怒道：“上來找我討要說法，我給你說法了，你還不好好聽著？莫不是上來找我的茬，覺得我將你二人丟下山，相當是流放邊關，再也不召回了嗎？我在你眼中竟是如此惡毒，不通情理？”

被這一下輕點額間，檀玠無措地抬手捂著自己的腦門，手中握著的筷子順利成為了險些要反傷回去的武器，使得時卿微微後仰一下，退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時卿：“……”

時卿：“還真是讓我給說對了？心中鬱結不解，所以上來要說法，惱羞成怒的想要給我一些下馬威瞧瞧？”

“不是，師尊，我沒有。”檀玠連忙將捂著腦袋的手放下，慌忙解釋：“我不是故意的，師尊，您不要生氣！”

“……卿卿，我，知錯了，求求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與記憶中的聲音重疊，那張臉也出奇的相似，時卿怔怔地望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他晃神了一下。

他，是阿玠嗎？

“我不生氣……”時卿啟唇輕言，“我……真的……”不生氣了。

後半句話，他沒說出口，就已經回過神來了。

他是檀玠，是自己新收的親傳弟子，不是數百年前的阿玠，不是他記憶中的檀玠，更不是那個知錯不悔過，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小瘋子。

可惜，自己錯過他了。

這世間會有千千萬萬個檀玠，但是獨屬自己的那一個，被自己給弄丟，再也找不回來了。

眼見他又晃神了，檀玠疑惑道：“師尊，您在說什麼？您真的怎麼了？”

“沒事。”

時卿回神，隨意一句話將人打發了。

檀玠：“……”

“飯菜都要涼了，你不吃的話，我就此將你送下山，如何？”時卿懶得同他廢話，直接搬出送他下山的說辭。

可能是怕時卿著急趕他下山，他立馬就動筷子，托著飯碗大口吃了起來，“彆！我，我吃。”

看他吃得著急，傷了眼，時卿又是不滿，“吃這麼著急做什麼？趕去投胎嗎？嚇唬你一兩句而已，就這麼容易被嚇著嗎？看來說著自己害怕不敢睡覺，也不像是騙人的，膽子這般小，以後如何去除邪祟？！邪祟可比我長得醜多了，張牙舞爪的，張著血盆大口，一口能咬去人半個身子的，你怕不怕？”

“咳……咳咳咳咳……”

或許是被他嚇得，一口飯都沒咽進肚裡，就被嗆著小臉通紅，眼瞼微濕，克製著自己咳出聲，頻頻偷看時卿，看他是不是有生氣的跡象。

麵色無異，很好，沒生氣！

察覺到他的小動作，時卿兀自挑了挑眉，還覺得甚是有趣。

“慢慢吃吧，我應了你。隻留宿今夜，明日一早就下山，不可多待。”

見他鬆了嘴，檀玠忙不迭地點頭。

“隻是夜裡動靜小一些，要是我不喜，半夜也將你丟下山去。”

檀玠：“嗯？咳咳……咳咳咳……”

這似威脅又不像是威脅的話，又一次成功讓檀玠嗆住了。

時卿蹙眉，眼中的嫌棄肉眼都能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