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繡入仙界,是為雲繡花燈的技藝秘訣而來。
嚴格講起來,雲繡花燈並非錦繡仙尊首創。
錦繡仙尊所謂的研製,其實是嘔心瀝血遍尋典籍,同時反複試做,每一次試做都要投入真金白金買最珍貴的絲線,如此曆時近百年終找到雲繡花燈技藝之精華要訣。
除卻錦繡仙尊,祝繡是唯一一個意外知曉雲繡花燈皮毛的繡女,僅僅是這微末之學,已超然於絕大多數平凡繡藝。
但這還遠遠不夠。
在祝繡看來,雲繡花燈不僅僅隻是一門技藝,它是無數個繡女的集大成之作。
繡女們身處世間,本就難出頭,日子極為艱難之下,一代又一代繡女堆出來的心血,實在不應該就此被掩蓋。
如今祝繡做的雲繡花燈雖然已經足夠精巧,但是缺了關鍵精巧之處,旁人看不出來,隻覺得已經足夠完美,但祝繡知道,和真正的雲繡花燈相比,她做的那些根本不值得一提。
祝繡其實從不覺得自己是心懷大誌向之人,她也不想做那樣的人,總為著某種特定使命而活的人太辛苦,過起日子來實在不劃算。
她原本應該會和所有繡女一樣,循規蹈矩,波瀾不驚,前半生年華早早學了繡藝養家,後半生年華嫁一個知冷知熱的郎君,自此圍繞著郎君打轉,至於幸不幸福全係於自身運氣是不是足夠好,能不能遇到良人。
繡女們都這樣過,也都應該這樣過,但是祝繡在某一天窺見雲繡花燈之精妙後,僅僅是窺見了那麼一點,原本的應該似乎變得不是那麼應該了。
凡間曾有個秦三娘,三娘是從未有過的出色繡女,她一手繡藝出神入化,因著不平凡的手藝,她不願嫁人,覺著自己總能有些不同,或許能以繡女之身份做出一番事業,獨屬於自己的,不依附於任何其他人的事業,譬如有一間自己的繡鋪,不被叫做“老板娘”,而被叫做“老板”。但她的心思自從被發現,原本誇讚她技藝精巧的讚揚聲通通變成不自量力、違逆常倫的貶低和咒罵。
一個靠縫縫補補繡東西安生立命的繡女,若是乖乖聽話,自然是能得些世俗的好處,但若總是想東想西,不老實安分,那便是要被指指點點到連活路都沒有的境地。
祝繡的手藝比之秦三娘,更勝一籌。但她不想成為第二個秦三娘。
繡女們總是有天然的恐懼,即使凡間最出色的繡女,也一定要一邊賺錢養家,一邊尋覓良人,嫁人之後更是要一邊侍奉丈夫,一邊補貼家用,即使家中生計全靠她們支撐,繡女也隻能自稱補貼家用,而不能明目張膽言明自己攬下了丈夫的責任。
祝繡親眼見過雲繡花燈的技藝後,心境忽地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晚,她走在熟悉的河畔,漆黑的夜晚靜悄悄的,但她每走一步,都多生出一份勇氣。祝繡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響著,從沒有那麼清晰,抬頭望天,繁星閃爍,她突然生出一種異常堅定的期盼。
若是凡間女子不可為,那麼有法術的仙女呢?
若是普通繡藝不足夠,那麼最精妙絕倫的雲繡花燈呢?
隻是,如今唯一知曉雲繡花燈核心秘訣的人是錦繡仙尊,她視此技藝為恥辱,不願任何人再提起她借助這門技藝直上青雲的屈辱曆史。
祝繡想,玹琻說她不同於蒼鬱,但其實這話不對,自己和蒼鬱至少是有一點相同的,他們都心存念想:蒼鬱念想著萬一錦繡仙尊能夠窺見其癡心而回頭,祝繡也念想著或許錦繡仙尊有一日能被她感動念幾分情誼而鬆口。
但蒼鬱死前閉不上的眼,空洞洞的沒有一點神采,那雙絕望暗淡的眼告訴祝繡,該將寄托於錦繡仙尊身上的念想完全掐滅掉了。
祝繡想,是時候將這份念想完完全全轉到自己身上了。
這些話,祝繡說不出口,她若是表露半分,以玹琻的聰慧,必能猜到全貌。
可是祝繡待這份念想如珠似寶,是比眼珠子還要珍貴神聖的東西,必須深藏心底,若是讓任何人知曉,都是對神聖的玷汙。
祝繡擦乾眼淚,對玹琻道:“要恭喜少君了,此次剿滅蒼鬱有大功,許多深陷囫圇的打工仙因此獲救,想必打工役是會提前結束了。”
玹琻神色一動:“其實……也不一定就結束吧。”還有四座宮殿沒修完呢。
話音未落,天邊金光連閃三次,三道璀璨的光芒劃破天際。
歸塵眼露喜色,激動地道:“少君,看!那是老仙君和福祥、行昌兩位仙官大人,他們竟然親自來了!”
三大高階仙官齊聚渺神山頭,第一重天許久未這樣熱鬨了。
祝繡瞥了一眼空中,對著玹琻飛快道:“就此彆過,珍重。”
隨即身影一閃,隱了蹤跡,消失在眾仙視線之中。
玹琻還沒來得及開口:“祝……”,三道金光已經降臨在身邊。
老財神握住玹琻,老淚縱橫:“吾兒受苦了。”
財神殿的仙醫說,玹琻的肚子裡不僅有假金雞,還有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饅頭、窩頭、青菜、蘿卜,就連瓊漿玉露都是最次等的。
老財神一把鼻涕一把淚:“你這東家也不知是哪裡的小仙,竟然貧窮落魄至此,叫你受這樣寒酸的大罪。”
福祥星君連忙安慰道:“好在如今玹琻是立了大功,想來一定可以抵消剩餘的打工役。”
行昌仙君也對著玹琻道:“是,我與福祥皆為你擔保作證,想來鳳極也再找不出什麼磋磨人的法子。”
玹琻福了一福:“多謝兩位仙伯,隻是此次功勞本就非我一人,且這打工役,我想還是有始有終的好。”
老財神的眼淚又忽地飆了出來:“我的兒,你是不是缺衣少食,把腦子硬生生苦壞了。”
玹琻正要勸慰自家父仙大人,卻見一片烏雲從第九十九重天疾馳而來。
烏雲甫一臨近,便見天帝的仙侍從雲頭跌跌撞撞地滾落而下,他麵色慘白,眼中滿是驚恐,連滾帶爬地衝向眾人,驚慌失措:“不不不不好啦,天帝被一個臉上抹著金粉的男仙一腳踹下硬生生拖著跳了無了河!”
“什麼?”
“天帝!!天帝他……掉下凡間了!!!”仙侍哭得幾乎斷氣。
眾仙聞言,無不驚愕失色。
玹琻、老財神、福祥、行昌八目相對,麵麵相覷,連忙朝無了河飛去。
*
無了河今日實在熱鬨非凡,可以說好幾百年都沒有過這樣的大熱鬨。
原本排著隊跳河回凡間的打工仙們正和自己的仙界親朋好友道彆,不料空中飛來一盞極精致的花燈,直直掉入河中,一位打工仙更是險些被砸中,他嚇得臉色發白,連連後退,真是差一點還沒跳河就先往生了。
“誰啊?高空拋燈籠,不道德知道嘛?”怒氣衝衝,話音未落,一位仙女自花燈飛來的方向疾馳飛來,又是精準筆直地落入無了河中,濺起一片水花,下一刻咕嚕一下沒了蹤影。
那打工仙氣得直跳腳:“有沒有公德心!什麼段位敢插隊跳河啊!”
他謹慎地瞧了瞧四周的動靜,再無異動之跡象,終於能安安靜靜跳個河了,差點就錯過自己專門算的黃道吉時。
他屏氣凝神,調整姿勢,準備縱身一躍。
砰——無了河的河水再次濺起巨大的水花。
又又又有仙插隊跳河。
這次是一個擦著金粉、塗紅口脂的男仙抓著一個弱不禁風、吱呀怪叫根本分不清男女的仙人從河畔如同兩個滾地葫蘆一般落進無了河。
打工仙急了,顧不得姿勢夠不夠吉利,直接往河裡衝。
“對不起,您今日的跳河次數已經達到上限!”無了河畔的小鬼伸手一攔,麵無表情地提醒。
那打工仙哭喪個臉:“不是,前麵那三次都不是我跳的呀,你不是看到了麼?”
小鬼道:“不好意思,我隻數水花,不看臉。輪到你,這河裡水花已經濺了三次,次數已經用完,明日再來。”
從無了河跳下去的打工仙們完好無缺地降落在凡間的概率實在不算大,閻王殿日日收直接摔死的、摔得半死不活掙紮了一會兒還是死了的、缺胳膊少腿疼死的打工仙們,數量之大,工作量之巨,實在不堪負荷。
因此閻王特地派了小鬼守在無了河畔,規定每位打工仙一日最多跳三次無了河,多了就打回去,明日重新排隊。
那打工仙不肯,哇地哭了出來:“我排隊排了整整四年零八天,花仙金算黃道吉時費了三百二十九仙金,如今真是再不跳河可就走投無路了,怎麼能讓我重新排,這不合理!”
小鬼鐵麵無私:“去!重排!”他拿起閻王給的流星錘,正欲一錘將打工仙錘去重新排隊。
不料無了河上方忽然金光亂閃,隨即一道道金的、銀的身影齊刷刷降落下來。
那打工仙從大哭到叉著腰大罵:“插隊插出癮了吧,一下子來這麼多,你們這些天殺的!”
後麵排隊的打工仙們也十分不滿,怎麼忽然來了這麼多插隊的,還讓不讓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