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莫小姐,漂亮的沒女人緣,住在嘉鬆中山街伊清園。
他住在她的隔壁。
第一次見莫小姐的時候,她二十九歲,他二十一歲。
*
下雨了,在正午。
他想起大一,一個疲勞的周日傍晚,也下雨了。
他在高鐵上,像一位孤獨靜坐的逃荒者。
雨在玻璃窗上爬。
雨在玻璃窗上遊。
雨被風乾了。
路口停了一輛單車,柵欄白的車筐鎖住了一隻微笑的小獅子。
倒向西邊的黃色百日菊與筆直向上的紅色百日菊,合起來一共是七株。
下雨天被掀起來的方形漏水蓋,一個接一個被他走過。
他站在了學校教學樓的西邊,想起了莫小姐最後對他的微笑,還有她的一句話。
“時間熬長了我的頭發,熬短了我的目光。”
*
“他對我說,他要去尋找墓地。”莫小姐對他講述她愛的一個男人。
“真的假的?”
“誰知道呢……”
他問:“你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我喪失了很多希望和愛。他們都喜歡我,我不喜歡我,她們也都不喜歡我。”莫小姐的身軀深深埋在沙發裡,就像她無數次埋進無數男人的懷抱中。
莫小姐是位愛看書的交際花,她說是為了多看些書,才選擇當交際花。
他從來都沒見過她看書,在她家也沒發現幾本書。
莫小姐家中有很多古琴,他見她彈過兩三下,手藝很生疏。
莫小姐說:“我喜歡古琴。”
“為什麼喜歡?”
“我啊,是個老派的家夥,小提琴啦,鋼琴啦,都太新了。”
她連聲念叨:“從古就有,從古就有,所以叫古琴。”
就像她的職業一樣,從古就有。
莫小姐告訴他,第一次乾這行的時候,她獲得了一瓶高價的香水,現今還被她擺在台子上。
莫小姐感歎道:“糟糕透頂的回憶啊。”
“為什麼留著它?”
“它很美好啊,不會因為我變得不美好。”
莫小姐有很多喜歡的,與他不喜歡的一樣多。
他不要喜歡家人。
“你為什麼不好好學習?!你為什麼不好好學習?!”
“我好好學習了。”
……
“你為什麼不好好學習!”
……
“這一陣子是陰天,不想好好學習了。”
“啪!”
“啪……”幾巴掌落下,暫時告一段落了。
他不喜歡同學。
每個同學的備注,他都加了個微笑表情:
一號鋪(微笑):去死,去死吧!!
宿舍長(微笑):滾!滾啊!!
班長(微笑):太煩了,你為什麼老是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真的跟你沒法交流了。
二號鋪(微笑):不好意思,剛才借了你的牙刷刷馬桶,彆再埋怨我不給你提前說嘍。
徐xx(微笑):你不要老是帶給我負能量,我的人生也很煩,我快煩透你了。
趙xx(微笑):你真是閒的了,快讓自己忙起來吧。我去忙了,沒你死的消息,彆打攪我。
孫xx(微笑):………(從無消息)
他不喜歡老師。
“高中是最考驗內心的時候,我看一些人滿揣心事的樣子,絕對抗不住,甚至會發生可怕的事件。”老師看著他講,同學也都看向他。
他不喜歡陌生人。
他眨眼,他眨眼……
他躲在宿舍的遮雨棚,眨了一宿的眼,忘記雨是從什麼時候變小的了。
早上開門,宿管阿姨困倦地說:“哎呀,你回來的真及時,昨夜雨下的真大。”
他不喜歡自己。
莫小姐說,她看到他少年人的呼吸,還說校服把他保護的很好。
他隻看他的身體在麻木,他的心靈在退化,他已經不是人了。
*
莫小姐從酒吧出來,見到了從理發店走出來的他,自然地說:“學生仔,幫忙買個晚飯吧,選你愛吃的。我是你的鄰居,記得給我送來。”
這是莫小姐與他第一次對話。
他問莫小姐:“怎麼這個點出來了?”
“那群男人聊的什麼,我都不知道,問也不回答,就被趕出來了。”莫小姐擺擺手,也問他:“很晚了,怎麼還在街上亂逛,不去水果商場賣水果嗎?”
他給她說:“我被開除了,一個人買了兩個蘋果,請我送一顆草莓嘗嘗,我沒有送,被老板看到而開除了,因為那個人是老主顧。”
*
“把我的雙眼蓋住,我想要更黑一點。”莫小姐在床上時的要求。
他的要求:“我想看到你白發蒼蒼的樣子。”
他與莫小姐都沒有答應對方。
他醒來時,莫小姐出去了,換上了她新買的性感裙子。
她試給他看了,很漂亮,一定能豔驚四座的。
他從她昨日的臟西裝外套裡,摸到一塊放了很久的巧克力,化了合,合了化,反反複複多次了。
封皮一點點撕掉,純黑的巧克力已變成鐵鏽了。
他與莫小姐打撲克牌時,一位夫人來訪。
夫人是莫小姐之前情夫的妻子,與莫小姐聊了兩句就離開了。
莫小姐探究著夫人來訪的用意,說:“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來得好晚啊,是最近才發現的嗎?”
他說:“故意的吧,不想自己難堪,過去的事容易處理。”
莫小姐一怔,說:“女人總是這樣,什麼都放不下。”
他猜測道:“也是有新人,才會想到故人吧。丈夫有新出軌的對象了吧。”
“她還與我惺惺相惜嗎?”莫小姐拍拍夫人坐過的位置。
他說:“彆說那麼過分。”
莫小姐又亂猜:“或許是丈夫去世了吧?”
“不要說的那麼過分啊。”
莫小姐,“為死去的人操勞,恰似羞辱死去的人。”
他起身,告辭:“我走了,去酒店刷盤子了,昨天找到的新工作。”
莫小姐愛的男人,就叫他尋墓人吧。
莫小姐最愛的不是尋墓人。
莫小姐曾與一個與她一樣遭受霸淩的男孩,相依為命一般相愛了。
她應該有旺夫的潛質,經曆了一整個盛夏的朝陽之後,男孩因為母親嫁給暴發戶有錢了,跟霸淩他的同學的關係也大為改善。
莫小姐學著男孩,當上陪酒的,也有了錢,也跟男孩一樣,仗著金錢,處理好了人際關係。
在一個午後,莫小姐把她如何得錢的事情,告訴男孩了。
男孩聽完,把錢包拿出來,說他現在每月有五千的生活費,願意把四千五都給她,還說等以後,他會更有錢的。
男孩語無倫次地說來說去。
莫小姐揪住男孩的領口吻了吻他,戲謔地問:“這麼多,幾個吻才夠呢?需不需要上床啊?”
男孩不說話了,手中的錢飛了起來。
莫小姐鬆開了男孩,默默離去了。
她卻感覺男孩像輕盈的鳥兒,在她背後飛遠了。
這件事是莫小姐對他講的,她說:“這都是會呼吸的錯。”
他覺得很奇妙,說:“莫小姐,我都要通過你,愛上他了。”
*
莫小姐和尋墓人之間保持著聯係。
莫小姐喜愛花,家中栽種了許多花,園藝師更像她的第二個職業。
定下了一個日期,莫小姐邀請了很多認識的人,前來她的小花園賞花。
尋墓人比定的日期早了兩日到,為了幫幫莫小姐的忙。
他也來幫忙了。
賞花當天下了大雨,等了等許久,天都快黑了,除了他與尋墓人,沒有彆的人來。
莫小姐一句話沒吭,拉著尋墓人到臥房,鎖上了門。
他被拋在客廳內,幫忙招待可能會來的人,並給生長在水草中的金魚喂食。
等了很久,天黑了,雨更大了,莫小姐抽了一根煙,望著黑沉沉的窗戶。
他離開了,比尋墓人更早地離開。
尋墓人是個多話的男人。
他問:“你為什麼去尋墓地?”
尋墓人說:“曾經,我拉著一口棺材回家,就像古代賣身葬父的貧家女。我出著大滴大滴的汗,感覺到風的肆意,無限自由。
“扛回棺材前,我對父母講,請他們做好心理準備,有個'櫃'要他們接受。他們以為我要出櫃,我卻扛來了真實的'櫃'。
“他們看不出來嗎?看不太出來,很少人真正了解棺材,而我扛來的還是極具設計性的兒童棺材!它像巧克力蛋糕一樣,散發著香甜的木頭氣。
“為了不太驚嚇父母,我特意在棺材上貼了張'福'字,扯謊說是老師結婚隨份子的回禮。他們尊重我,並沒有多問。那口棺材陪伴了我很久,還成為了我的藏書櫃。
“哈哈哈,其實我都差不多忘記了,上述所言的一大部分是我亂編的。我隻記得我拉過棺材,帶著很難再有的微笑,遊蕩在永不會褪色的激情裡。我記得那種感受——扛著夢想的少年是多麼張揚。
“之後呢,我忘記了我喜歡棺材,直到幾年前,我才再重新撿起來。我想擁有棺材,我想擁有擁有棺材時那種的期待,一切對我來說要麼是要命的,要麼是美好的。”
莫小姐端來兩杯咖啡,為尋墓人的演講做總結:“他在胡扯。”
聊了兩句,三人才發現是一所大學的校友。
莫小姐與尋墓人在大學時是一對佳偶。
尋墓人是這麼說的。
莫小姐並沒有吱聲。
他調侃說:“她是我大學時的佳偶。”
莫小姐回他:“你隻是個孩子。”
莫小姐沒有孩子,孩子的萌芽總會被她親手扼殺在母胎內。
孩子的哭泣是一把令她痛苦的武器,與她強忍著的哭泣一樣,光想想,她就會有軟弱的躲避念頭了。
他滿身是傷,走到大雨中,站在莫小姐門前喊了幾聲。
莫小姐下來看他,問他情況,他卻不說話了。
莫小姐沉默著拉他進屋,他才抱著頭蹲下說:“一個打碎的盤子,我竟為了一個打碎的盤子和人爭執……”
莫小姐說:“你像女孩子一樣了,男孩子不該這麼辛苦的。”
他說:“女孩子可真能乾啊。”
莫小姐說:“你也是啊……”
“我明天會死的。”
“嗯。”
“我會一直比您年輕的。”
“嗯。”
第二日,他辭去了工作,買了返回學校的車票。
尋墓人說:“陵墓是有形的天堂,我是挑選天堂的聖者。”
尋墓人比他更早幾天,離開莫小姐。
臨走前,尋墓人問他:“明年還來嗎?”
他回:“不來了,明年就有正正經經的工作了。這段日子,是從實習期裡擠出來的。”
莫小姐道:“哎呦,說得多不正經。正正經經的工作?聽聽,是人話嗎?隻能是學生話!”
尋墓人是坐船走的,莫小姐站在河岸邊,朝他招了招手。
拐回頭後,莫小姐買了一瓶酒,與他分著喝完了。
今天,他要走了。
莫小姐對他說:“在我十幾歲,我失去了我賴以快樂的一切。時間逼迫我接受,猶如你逼迫我接受今早的太陽。”
他說:“我要死在我的故鄉,跟你一樣。”
“你理解我嗎?你根本不理解。”
他說:“想去學校看看嗎?”
莫小姐搖搖頭,說:“久遠的回憶了,重溫比不上遺忘讓我歡欣。”
*
他走進教學樓,坐在二樓靠窗的長凳上,捧著破碎的兩瓣黃油餅乾,咀嚼著,咀嚼著甜味,咀嚼著眼淚萌發的澀。
他想起莫小姐,還有她最愛的男孩了。
他問:“你為什麼注意到他?”
莫小姐回答道:“他在望著我哭,直直地望著我哭。”
每想莫小姐一分,他就更愛那個男孩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