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因為常年沒人住,已經是荒蕪一片,雜草叢生了。
舅舅和舅媽先來一步,生鏽的大鐵門被推開。楊乙葭牽著周在溪的手走進院子裡,他們的腳踩上早已乾枯的落葉,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楊乙葭伸手指向那顆頑強的石榴樹下,說:“這顆石榴樹以前都是結滿果子的,特彆好吃。我外婆那時候還在那裡弄了個雞籠,下雨的時候特彆臭。”
“我還記得以前我爸媽他們回來然後離開的時候,我哭著跑出去就在這邊摔了。當時這裡還是泥地板,直接吃了一嘴巴的……嗯……”她咽了咽口水,有些難以啟齒。
她又指向另一個角落,“那裡以前有一口井,水在夏天特彆清涼,冬天的時候就是暖的。不過每次打水都特彆累。你之前不是問我的下巴上的疤是怎麼來的嗎,就是打井的時候磕到的。”
這個是他之前的某一個晚上,兩人窩在沙發上的時候,她枕在他身上的時候,他問的了。
周在溪聽到這立馬看向她:“我看看。”
楊乙葭抬起下巴,用手點了點:“看到了嗎?”
周在溪彎下腰仔細看了看,他伸手摸上她下巴的疤痕:“痛嗎?”
“當時肯定痛呀。”她說,“流了好多血的,還縫針了。我外婆都嚇死了。”
“好像是我五歲還是六歲的時候吧,我也記不清了。我就記得當時外婆就抱著我感覺跑去醫院,我還記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都沾滿了我的血呢。可嚇人了。”她語氣輕鬆,隻是在回憶一件多年前對於她和外婆來說仿佛天要塌了的事情。
周在溪抿了下唇,一聲不吭地抱住了她。
緊緊的將她抱在懷裡。
楊乙葭笑著說:“乾嘛啊。”
“抱抱。”他說。
楊乙葭抬手搭上他的後背,“你這個人真是……”她輕歎了口氣,“那你要是聽完我從小到現在發生的所有事情,不得哭了呀。”
周在溪頓了下,不說話了。
因為他想起曾經楊乙葭說過的那些事情,那個夜晚,他們坐在溪苑的地板上,聽著她刨析自己。
那是個熱鬨的夜晚嗎?對於他們來說,應該不是吧。
楊乙葭意識到靠在身上的人不對勁了,她趕緊從他懷裡出來,抬起頭果真看到了周在溪通紅的眼睛。
她的心顫了一下,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臉,拇指從他的眼底滑過,擦去眼淚。然後重新抱上他,拍了拍他的後背,“周在溪,之前我怎麼沒發現你那麼容易哭呢。”
她輕聲哄道:“彆哭了。那都過去了,也就剛磕到的時候疼,現在一點都不疼了。”
舅舅從屋子裡走出來,拿這個布滿灰塵的白色塑料蓋子在門口掃,看到他倆抱在一起,先是愣了一下,而後自覺放輕動作走回屋裡。
楊乙葭對上舅舅的視線,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笑了笑。
她踮起腳尖,湊到周在溪耳邊小聲說:“我舅舅剛剛出來啦。”
周在溪僵了一下,好幾秒之後才鬆開她轉身往後看。
結果沒看到人,周在溪就又將視線投到她的臉上。
楊乙葭:“真的出來了,我沒騙你。”
她往屋子裡看了一眼,然後快速踮起腳尖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周在溪有些錯愕。
楊乙葭笑嘻嘻地抓起他的手,帶著他往屋裡走去:“好了,我們進去看看舅舅他們收拾得怎麼樣了。”
因為長時間沒人住,屋子裡一股黴味,各處都潮濕的不得了。舅舅和舅媽都在屋子裡收拾東西,那些個物件上布滿灰塵,拿起一件就塵土飛揚。
楊乙葭踏進屋子裡的那一刻,就好像看到了無數個曾經的自己,在屋子裡的各個角落裡跑,似乎哪裡都有她和外婆的身影。
外婆喊她吃飯。
外婆喊她早點睡覺。
外婆給她講故事。
……
她在這裡學會了走,跑,說話,她第一個喊的人不是媽媽也不是爸爸,而是外婆。
“小乙,這裡麵太多灰塵了,你們出去等著吧。彆到時候把你們衣服弄臟了。”舅媽戴著口罩說。
楊乙葭搖搖頭:“沒事。我們上樓去看看。”
舅媽說:“行。”
她帶著周在溪往樓上走去,上樓梯時周在溪忽然停住了。
他視線直盯著牆上畫的線條,以及上麵寫的字。
楊乙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人一時愣住了。好一會兒之後,她才伸手摸上那些線條,說:“這個是小的時候外婆給我看身高畫的。”
周在溪說:“這上麵有字。”
楊乙葭湊近仔細看了一眼,牆壁上用著黑色簽字筆刻著幾個字——
‘蘆葦現在多高了?’
這是外婆的筆跡,她記得。
楊乙葭眼眶濕潤,她吸了吸鼻子。順著這個字跡往上看,隔著很長的距離有一條橫線。而橫線的旁邊,同樣寫著幾個字——
‘蘆葦說她現在163了。’
依然是外婆的字跡。
她記著這個,是她高中寒假,不顧一切都要回來的時候,外婆拉著她去量的。
那年她17歲,外婆看到她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家的小蘆葦長大了,是大姑娘了。’
原來當時的她們有好多好多年沒能見麵了。
周在溪摟著她,搓了搓她的肩膀。
楊乙葭深吸了口氣,說:“你幫我畫一個吧,看看我現在多高了。”
周在溪點頭說好。
楊乙葭去找舅舅拿來了尺子和筆,將它們都遞給周在溪後,就脫了鞋子往牆邊靠上去。
周在溪扯開尺子,放到她的腳下,然後拉直站起身,一直到她的頭頂才停下來。他的的手掌在她的頭和尺子之間比對,最後用筆畫下一條橫線。
在橫線的旁邊寫下‘166’三個數字。
楊乙葭問:“多高。”
周在溪說:“還真是166。”
楊乙葭轉頭看著牆上新添的線條笑著說:“那是當然了,我還能騙你不成。”
她接過周在溪的筆,又在牆上寫下一行字——
‘蘆葦現在166了。’
看著牆上新添的痕跡,原來時間又過了好多好多年。
原來,外婆也走了好多好多年。
周在溪始終緊緊牽著她的手,兩人一前一後地往這個狹窄的樓梯上走去,每踏上一階台階,似乎多年前的記憶就會湧入她的腦海裡。
回憶過於美好,重量太大了,楊乙葭的步子不再像之前那樣輕鬆。
她想外婆了。
樓上的陳設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看來當初舅舅他們離開也沒有改變什麼。楊乙葭帶著周在溪四處看了看,帶他進了曾經她住過的放假,那裡麵也沒有變化。她的小書桌,小學的書本,還有那些有意思的小玩具,都被外婆保存的很好。
一想到這個房子即將要租出去,這些東西在這兩天就要清理掉了。她的心裡就很不是滋味。
但她並沒有表現出來,仍然笑著和周在溪說起自己以前的事情。
他們在樓上待了好一會兒才下去,舅舅和舅媽樓下的東西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瞧著飯點也到了,他們便一道去飯店吃飯。
飯後,舅媽說他們買了點東西,打算去看看外公和外婆。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去。
楊乙葭自然是要去的,她轉頭詢問周在溪:“你去嗎?看我外婆。”
周在溪說:“去。”
舅舅忽然說:“我們家是有個規矩的,如果不是認定了的人,是不能帶回去的。你要去見我們家老太太,是說明你認定我們家小乙了?”
周在溪:“是。”
見他回答的乾脆,楊乙葭開玩笑說:“見了我外婆,你可就一輩子都是我的人了。還去嗎?”
周在溪毫不猶豫,仍然答:“好。那就一輩子都是你的人。”
楊乙葭愣了幾秒,隨後笑了起來:“你這個人,好歹也要猶豫一下吧。就這樣把一輩子拴我身上了,會很虧的。”
周在溪牽起她的手,說:“怕我虧的話,就抓緊我的手。”
她回握上去,笑眯了眼,脆生生的說:“好。”
眾人來到墓園,很快就找到了外公和外婆的位置。
舅媽將買來的水果和花都擺了上去,然後自然的說起了話。說他們回來乾什麼,說最近日子過得怎麼樣,一五一十都告訴給遠在天邊的兩人。
她說完,還提起了楊乙葭。
提起了楊乙葭生病的事情,還埋怨外公外婆怎麼不好好保佑他們的小蘆葦。
舅媽愴然淚下,聲音哽咽。
她是知道楊乙葭和父母的關係如何的,因此她格外心疼她。
楊乙葭忽然想起小的時候,舅媽剛嫁過來的時候她才7歲。她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年。舅媽對她特彆好,哪怕後來她去了南江,去了北京上大學,她也都會給她買新衣服,詢問她的生活學習情況。
舅舅有些聽不下去了,煙抽了半根就拉著舅媽走了。
“你和你外婆好久沒說話了,你們聊聊吧。她老人家最掛念你了。”
舅舅剛走,周在溪自然也想離開給她空間。但楊乙葭抓住了他的手,紅著眼看向他說:“彆走。”
周在溪輕聲說:“好。”
楊乙葭看著外公外婆,說:“外公外婆,你們看,他叫周在溪,是我喜歡的人。我帶他來看你們了。”
周在溪跟著她叫:“外公外婆,你們好。我叫周在溪。我很喜歡楊乙葭,謝謝你們照顧她長大。以後,我也會好好照顧她的,一輩子都照顧她。”
所以請你們保佑,保佑她好好的,讓我能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照顧她。
周在溪虔誠的注視著墓碑上的照片。
楊乙葭早已淚如雨下,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她不知道應該和外婆說什麼。
她應該說,對不起。
她應該說,謝謝你。
對不起,沒有照顧好自己,沒有信守承諾,經常回來看你。
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她還厚著臉皮說,外婆,求你保佑我。
我想和他在一起。
太陽被一大片烏雲遮擋住了,天上飄下了細雨。
舅舅和舅媽過來說要下雨了,他們該回去了。
周在溪脫下外套遮住楊乙葭的頭,把她整個人都給圈起來。他摟著她往外走去。
這天從墓園回去之後,半夜楊乙葭發了低燒。她甚至有些反胃,很想吐。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直接跑了出去。
周在溪被她給嚇到了,連忙跑去看她。
楊乙葭趴在廁所裡,周在溪輕輕拍她的後背。她虛弱無力地坐在地板上,周在溪幫她將嘴邊的東西清理乾淨。
楊乙葭有氣無力地枕在他的腿上,然後哭了。
“周在溪,你彆把一輩子拴我身上了,真的會吃虧的。”
周在溪什麼也不說,隻是幫她擦去眼淚。然後將她打橫抱回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一整夜都守在她的身邊。
楊乙葭睡夢中掉了眼淚,周在溪輕輕抹去,薄唇貼上她的額頭,溫柔說:“我不會吃虧。我也不怕吃虧,我隻怕你會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