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辰時三刻日頭漸漸升起來了,天地蒼茫一片白,車馬行在林中驚掉枝頭一片雪。
正月農事未起,紫金山中往來絡繹不絕,今日是紫金書院的入學禮。
紫金書院是由名滿天下的文壇大家崔公所設,是周國第一座學府,落在盛京紫金山,據說是崔公看中了紫金山的文人風骨,如鬆如竹。
能入紫金書院者,非富即貴。
書院拜師禮後,時辰尚早,各學子們都未散去,三五成群相互交談著,他們大多早就相熟。
唯有簷下一少年,隻身獨立,這少年的身量在男子之中實在算不得高,身上是青灰色的衣衫,內裡穿了很多件,亂糟糟的將自己裹成一團。
她不著任何飾品,頭發也隻簡簡單單的束起,唯有鬢角垂下幾縷柔軟的碎發,襯得一雙翦水秋瞳更加明亮澄澈,儼然一個翩翩少年郎。
寒風凜冽,程昭裹了裹自己的衣襟,她的鼻尖凍得通紅,不斷地哈出熱氣。
程昭前世是一個大學生,偶然穿越至此,孩失其怙幼喪所親,身旁又無其他弟兄,孑然一身被困在後院裡,消息閉塞,不知今是何日。
昨日程昭初到盛京,偶然聽到一個名字。
謝管吟。
程昭站在這白茫茫的天地間,恍惚了許久才明白她原來是穿到一本書中了。
她思考著自己的出身,發現自己竟是一個惡毒女配,最終被女主感化,嫁給了男主的一個小弟。
年歲久遠,程昭隻記得這本書最後結局的時候,每個角色都強製配對,“皆大歡喜”。
唯獨這位謝管吟謝小侯爺,他做事全憑喜好,給男女主添了很多麻煩,這位盛京最熱烈的少年最終一個人孤寂地死在了一間晦暗雜亂的幽室,是全書唯一的反派。
程昭眉心一跳:配平文學?惡毒女配?
恕她不能奉陪!
程昭直接換個賽道,女扮男裝躋身進男子賽道,她以男子身份進入這紫金書院,總歸不會再成為那勞什子惡毒女配了。
驚鳥鈴響,程昭回神。
一個身披暗紫色的大氅的少年,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程昭?”
程昭仔細瞧了瞧這個少年,麵容清俊稚嫩,但她從未見過他,程昭笑嗬嗬地見禮:“在下程昭,請問公子是?”
少年蹙眉道:“在下崔見晦,家父隋縣縣令。”
崔見晦一旁的青衣學童姿態倨傲道:“既是隋縣人氏,當是聽過我們公子的,我們公子少年英才,十二歲便中了秀才,素有神童之名。”
話語未儘之處,儘顯倨傲姿態。
隋縣縣令?程昭前十幾年一直在隋縣,她能來到紫金書院便是借了崔縣令的東風。
崔縣令早早敲打過程昭關於他嫡長子的事。
月滿則虧,這學童如此態度,崔見晦卻並不加以製止,喜惡全在麵上,程昭有些明白了崔縣令的擔憂。
不過這明明是程昭與這位崔公子第一次見麵,可這崔公子怎麼一眼就瞧出了自己,程昭隻當崔縣令也叮囑過崔見晦。
麵對學童傲慢怠惰的態度,程昭滿麵笑容不改,她再次拱手行禮:“幸會幸會,崔公子安。”
書童看著程昭的舉動,暗自翻了個白眼,這程昭真是個沒心肝的沒骨氣的,真不知道少爺為什麼執意同她搭話。
崔見晦冷冷地瞥了程昭一眼,他沒有再說話。
程昭也沒有去自討沒趣,崔......見......晦,她在心裡反複琢磨著這幾個字,總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突然間,程昭眉心一跳,她記起來了,原文中程昭最終便是嫁給了崔見晦!
她不由得多打量了幾分眼前的少年,崔見晦麵容稚嫩,還略矮了她半分,看起來不過十一二的年歲,少年天才,未經世事。
看來此時尚早,原文中的劇情線還沒開始呢。
庭中的學子議論紛紛,反複地提到一個名字。
“今日入學禮小侯爺沒來?”
“哪位小侯爺?”
反派的信息,程昭側耳聽。
“還能是誰?謝琢,謝管吟啊,鎮國大將軍謝將軍之子。”
“謝小侯爺不是已經在紫金書院待了三四年了,怎的還要行入學禮?”
紫金書院正月入學,十二月結業,為期一年,但小侯爺硬是在這拖了三四年還未結業,眾人心裡隻當他是個草包。
“我聽說謝小侯爺年年來紫金書院,卻從未有人見過他讀書,他平日裡行事全靠自己的喜好。”
意即,荒誕無度,不學無術。
“這算什麼?前些日子裡,謝小侯爺與三皇子起了爭端,隻是為了一個女子,就當街大打出手,折了三皇子的一條胳膊。”
“謝小侯爺竟如此囂張?若是換了我們,怕不是會命喪當場。”
“小侯爺又不是沒做過這事,草菅人命!他手下亡魂無數。”
“我聽誰小侯爺今日遲遲未來,就是因為這事被聖上罰跪了幾個時辰。”
有人斜眼笑著感慨:“隻罰了幾個時辰?不愧是......”
不愧是盛京第一紈絝。
謝小侯爺被罰跪,三皇子卻沒受罰。
程昭垂眸聽著這些人的話,隻有犯錯的人才需要受罰,還是說,無論對錯隻要冒犯了皇家就是有錯,果真是天家威嚴呀。
崔見晦聽到這裡愈發有些不滿,他心中一哂:如此草包,怎值如此?
他如此想也如此說了:“如此說來,這位謝小侯爺狎妓好賭,無一不精,是個十足的紈絝,全靠祖上的蔭庇才有今日,世家大族多此作派。”
眾人突然陷入沉默,紛紛看向崔見晦。
崔見晦這話得罪的可不止那位小侯爺一個人,在場眾人多是世家大族出身。
看著眾人的態度,崔見晦也意識到自己可能得罪了人,他思量片刻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趨炎附勢的是真小人,如鬆如竹才是文人風骨!
於是崔見晦愈發站得挺直。
有一學子問:“兄台怎麼稱呼?”
崔見晦答:“崔見晦。”
有人接話:“崔氏?可是臨淄崔氏?我怎麼從未見過你。”
崔見晦心中不忿,這世間不止有臨淄崔氏一家,他就是來光耀門楣的,“在下隋縣崔氏。”
隋縣崔氏與臨淄崔氏,往上數一數多少還是沾點親故,但那點親故在這一眾非富即貴的人眼中顯然不夠看。
有人出聲譏諷:“齋長之位不是還空著嗎?依我看當選崔賢弟。”
齋長簡單來說就是班長。
紫金書院向來設齋長一職,但這幾年來的齋長之位一直都是謝小侯爺的,眾人雖覺得他紈絝,但卻無人敢搶他的位子。
又有人起哄:“崔賢弟有膽有識,腹有詩書又清風傲骨,實在是不二之選啊。”
程昭知道眾人這是在攻訐捧殺崔見晦,她有心替崔見晦遮掩,笑道:“崔兄接連幾日舟車勞頓,說了些胡話,諸位兄台不必將此放在心上。”
眾人打量著程昭,程昭表情姿態都挑不出一點錯。
他們本也隻是想譏諷崔見晦一番,有人識趣他們也打算就此揭過,若是惹惱了小侯爺在場眾人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是程昭忘了,十一二的年歲,最是不聽人勸的時候。
聽到程昭略帶否定意味的話語,崔見晦胸中立刻湧出一種強烈的情緒,他愈發看不上程昭世故圓滑的作派。
崔見晦甩開程昭的手,冷哼一聲,“有何不可?”
他在眾人夾槍帶棒的恭維聲中走到人群中間,每一步都像踩在雲端一般,飄飄欲仙。
崔見晦站在人群中間,他看不清眾人臉上的表情,隻覺得胸中澎湃極了,腦子裡隻有一個念頭。
盛京不過如此,權勢不過如此。
程昭皺眉看著崔見晦,看來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隻是這裡......不再是隋縣了,他過去奉行的那一套在這裡未必行得通啊。
崔見晦在人群中滿意地微微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呦,誰要搶我的東西?”
質問聲從遠處踏風而來,眾人身形一凜。
程昭跟著眾人的目光循聲望去,隻見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那人的頭發用金冠束起,他身穿紅色寬袖長衫,衣襟上是銀線繡成的雲紋,袖口燙著鎏金暗紋。
少年衣著繁複策馬而來,腰間的環佩錚錚作響,彆然風流。
在這白茫茫的一片銀裝中,少年那一點紅絢麗奪目,直直地闖進程昭的視線,程昭胸腔中的跳動如鼓點一般。
程昭不做他想,心底兀自跳出一個名字:謝管吟!
紫金書院內禁車馬,可謝管吟卻騎馬直接衝進人群,他縱馬疾行,眾人著急忙慌紛紛避讓,畢竟這位小侯爺是敢對皇子動手卻能全身而退的人。
但仍有閃避不及的,被謝管吟踩傷了小腿,血濺到了鬆軟的雪地中,綻開一朵朵昳麗的梅花。
崔見晦十幾年隻讀聖賢書,又被家中人悉心嗬護著,哪裡見過這種場麵。
他從未想過居然有人敢當街殺人,孔孟之道,仁義道德,在這一刻統統不管用了。
崔見晦被嚇得頭腦發懵,腿腳發軟動彈不得。
在離崔見晦不到一寸的距離,謝管吟才勒馬急停,馬蹄沾著雪泥高高懸起。
崔見晦隻覺得這馬蹄下一秒就要踩在自己身上,踏碎他的胸腔,他躲閃不及,癱坐在地上。
謝管吟雙手隨意搭在馬頸上,他身體前傾伏在馬頭上,環顧四周:“是誰要搶小爺的齋長之位?”
眾人都縮起腦袋不語,目光紛紛落在崔見晦身上。
本來熱鬨的眾人一瞬間皆成了冷目的看客,崔見晦第一次走到聖賢書以外的世界,心中諸般事都生了裂痕。
崔見晦終於意識到,就算自己平白死在這也不會掀起任何風浪。
他害怕了。
崔見晦慌張地看向程昭。
程昭本就站在崔見晦身邊,如今這般局勢倒像是所有人都在盯著程昭。
謝管吟側目看向程昭,程昭正瞧著這邊的動靜。
謝管吟皺眉:“再看我把你那雙眼珠子挖出來。”
程昭立刻諂媚笑道:“小侯爺貌如碧月,讓人移不開眼。”
謝管吟不耐,他身邊最多的便是諂媚獻好的人,隻要他嚇一嚇,那些人便會如鳥獸般潰散。
他抽出他腰間的空劍鞘,在手上轉了一圈,抵上程昭的喉:“是她做的?”
崔見晦沉默,可此時,沉默就是默認。
劍鞘冰冷,程昭被激得僵了一瞬。
程昭餘光看見癱在地上的崔見晦,他未經世故,遇見這種場麵下意識地逃避傷害,但他這種行為。
“栽贓”二字,有些過分,但也是妥帖的。
沒辦法,程昭胸中歎氣,誰讓她受了崔縣令的恩惠呢。
謝管吟抬著劍鞘,將程昭的下巴挑了起來,“是你做的。”
程昭抬眼與謝管吟對視,入目皆是少年的好顏色,少年眉星目劍,黑漆漆的眸定定落在程昭身上,他唇上染血麵色慘白不似活人。
很奇怪,劍鞘很涼,但謝管吟卻不似有惡意,他反而很倦,倦極了,仿若他此刻所有的乖戾張狂都是在燃燒自己生命一般。
他既沒有惡意,程昭便不怕他了,反而上前繼續笑著恭維道:“我錯了,是我太傾慕小侯爺的風姿,隻是想借著議選齋長的機會靠近您半分,小侯爺的東西我哪裡敢覬覦。”
程昭笑得眉眼彎彎,露出白花花的牙齒,誠懇極了。
謝管吟執劍的手頓住,這種時候這人竟還想著諂媚討好阿諛奉承,真不怕自己殺了她?
“謝琢,住手!”
紫金書院的創建者崔公被一眾官員夫子簇擁著姍姍來遲,他厲聲喝住謝管吟。
崔公出身臨淄崔氏,文人世家,三代兩相,而崔公又是天子師,其人德高望重,在文壇上舉足輕重。
程昭看了看謝管吟,又瞧了瞧崔公,眼睛骨碌碌地轉。
她早聽聞崔公身體不好,常年不在紫金書院,今日拜師禮時崔公也不在,怎麼偏偏在謝管吟鬨事的時候出現。
真的全然都是巧合嗎?
謝管吟收了空劍鞘,他散漫輕浮,但對崔公行禮卻是一絲不苟:“我行徑惡劣,崔公不打算將我從書院除名嗎?”
“放肆!”崔公氣狠狠地敲著拐杖,“謝管吟欺辱同門,又在書院內縱馬,罰策論十篇。”
謝管吟沒有反抗,他下馬再次行了個禮,“是。”
罰的很輕,謝管吟不止是在書院縱馬,他還傷了一個人。
崔公與謝管吟交談間便有太醫上前為受傷那人診治,可那人並無外傷。
那雪地上的血是誰的?
崔公看向程昭,笑嗬嗬道:“你便是這次的齋長吧,好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程昭暗道大事不妙,她用餘光去看謝管吟的神色,謝管吟雙手環繞抱著劍鞘,正眯著眼瞧著她笑。
程昭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崔公如此說,有誰敢反駁,程昭也隻有默默接受。
她也沒矯情,迅速站直,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晚輩的禮:“學生程昭見過崔公。”
“你便是程昭?”崔公見程昭這副乖巧的模樣,頷首笑道:“倒是個禮數周全的好孩子,定會是一個好齋長。”
崔公說話間還不忘看向謝管吟,謝管吟垂眸輕哼。
其餘眾人的不滿之意更是溢於言表,小侯爺做齋長他們不敢有二心,也不敢有微詞。
可這程昭是哪裡出來這麼一個人,本來齋長之位便是輪也輪不到她的,如今卻被她搶了去,當真是有心計有手段,倒是他們識人不清了。
程昭望天喊冤。
她的輕鬆愉快的書院生活,一去不複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