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之死 鱷魚少女的眼淚(1 / 1)

林鬱在金丹期卡頓了近百年,衰竭的陰影愈發緊迫地貼近,她已經接受了等待死亡來臨的命運。

在此之前,林鬱選擇在酒吧大醉一場。

金酒、龍舌蘭,烈酒混合著進入她的喉嚨,長久以來戒律所說的諸多束縛逐漸離林鬱遠去,她的神魂與理智一起熊熊燃燒起來……

飛升與大道是無法觸及的虛幻泡影,到頭來萬事為空,前方隻有死亡和迷惘是如此確定、忠誠。

鼻尖縈繞上樟腦、青檸檬混合著苦澀辛辣的一種異香,讓她更加昏昏沉沉,眼前似乎開始出現模糊的虛影。

“魔王死去了,光明神在上……”酒館低矮的木門被“砰”地踢開,一個壯碩且胡須茂盛的劍士一邊解著身上鏽跡斑斑的鎧甲環扣,一邊隱含著興奮沉聲宣布。

語調嫵媚的紅發女人說:“泰斯,又在哪個溫柔鄉喝了下藥的劣酒,聽這執拗的瘋話!”

“神聖的誓言為證,是守衛索拉城的夜騎士大人透露的……你們也知道我去了魔物森林……他們讚賞我的勇敢,與我多談論了幾句。”

“總而言之,魔王特洛斯已死,可惜靈魂殘片與魔骨皆失落了,不知所蹤。”

“這是真的,不多時這個消息便會響徹蓋文大陸。”

種種景象都如酒精中毒產生的幻夢。

耳邊又接連響起了許多混亂的噪聲,口哨、歡呼,遠處回蕩的笛聲與號角,嘈雜的動靜陌生而遙遠,揮之不去。

林鬱拚命想清醒過來,這周圍的一切顯然不大對勁。

“迷失於黑暗,死亡於虛空……神恩賜你再生得救,以魔王的壞血統……”

“襯托純潔、襯托忠誠、襯托光明,由你來打開世界的缺口。”

“回歸,走進征服的荊棘之中。”

伴隨著低啞密語,劇烈的灼痛一股腦湧入骨血,她想要嘶聲呼喊,嗬斥似岩漿般滾燙的咒術遠離自己的心魂。

寂靜驟然降臨,巨大的赤金色符文跌落進林鬱的瞳孔,她猛地從一片黑暗中驚起。

重生了,以魔王的身份。

這個認知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林鬱腦中,與此同時,隨著心念轉動,她還能看見一個湛藍的懸浮窄條,藍光之上瑩白色的精巧小字標明它的用途:

【征服世界·當前進程: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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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瑟琳?瑪瑟琳?”

“我的天,到底是誰讓這孩子喝了這樣的烈酒?我早就叮囑過要好好摻些水才能給她!”

“唔……”林鬱強行支棱起眼皮,火紅的長發在她目光裡活潑跳動,眩暈中她呆呆地與一雙淺綠色的眼瞳對視了。

明亮如焰火的女人,林鬱覺得更醉了。

“瞧這醉醺醺的樣子……她的木筐子呢?天!天!哪怕可憐的一朵也沒賣出去吧!”

“阿蒙又要狠揍這可憐的女孩兒!”

“祈禱他今晚出海不能回家!”

……

熱情的酒館老板莉娜因擔憂而碎碎念了好一陣,但她的嗓音像晨露玫瑰般柔美,林鬱聽得入迷。

莉娜支使背著巨大重鐵劍的男人:“泰斯,你來送瑪瑟琳回去,她實在不像是還認得回家路的樣子!”

“若是阿蒙在家,你也勸說他彆發太大的脾氣吧!可憐的孩子,阿蒙不算一個合格的繼父。”

泰斯還在為魔王死去的消息而與屋內的酒鬼們碰杯高歌,聽到莉娜叫他,紅光滿麵地轉過身來,“阿蒙?阿蒙也會為此慶祝上三天三夜!他的大兒子正是死在魔龍爪下!”

一陣粗獷的笑聲,金屬質地的杯子們又狠狠撞到一起,金色的麥芽酒液飛濺。

“神呐……”莉娜翻了個白眼,用柔軟溫暖的掌心貼上林鬱光潔的額頭,“好燙,你大概生病了,瑪瑟琳……”

林鬱知道,那滾燙的溫度來自於她靠近心臟的一根肋骨和眼中的符文,那是魔王的印記。可是,她沒能感受到任何魔法的力量,相反,虛脫的感覺將林鬱籠罩,她幾乎處在昏迷邊緣的狀態裡掙紮。

尾端微微上翹的貓眼在這種情狀下半睜半眯,顯得十分迷離,跳動的燭火使裡頭暗金色的光輝一閃一閃,靈動而充滿誘惑力。

“是我眼花嗎?這孩子的眼睛……”莉娜搖搖頭,總覺得有什麼不對。瑪瑟琳總是晚上來她的酒館,點一杯廉價的甜酒,在角落小聲哭泣。

印象裡這個可憐女孩的眼睛可能是灰藍色,也可能是褐色,或者,難道一直像現在這樣……像一汪美麗的流動的金泉。

瑪瑟琳平時一直低著頭,小心翼翼的,莉娜實在記不清了。

“我來送他回去,莉娜。”青年的聲線清澈而沉穩,下頜白皙,淡櫻色的嘴唇形狀美好,鼻梁高挺鋒利。可他的上半張臉完全被漆黑淩亂的墨發遮蓋,風采因此而黯淡。

他身形修長,稍顯瘦削,沉重木箱被穩穩放在角落,其中酒瓶碰撞僅僅發出輕微的清脆響聲,摞得像座小山。

“蘭德洛,那就拜托你了,小心些!”

林鬱被輕輕背起,承受她的脊背顯得寬闊,有力而安全。

她懨懨地趴著,側臉貼在青年的頸上,距離近得仿佛他的血管在她耳邊鼓動,裡麵流動的液體將要凍傷她的臉頰。

他身上有一股冷杉香氣,春季冰雪初融的忒修斯凍河般清新凜冽的味道,全然不屬於煙酒氣、劣質香料繚繞的酒館。

“你去過魔物森林嗎?瑪瑟琳。”名為蘭德洛的青年說道。

不經意的問句,清淩動聽的聲音,像灰雀羽毛掃過一樣輕盈無害,令人心癢癢的想要傾訴。

“我想……沒有。”林鬱乖巧地回答。

她被放了下來,背靠堅硬的石牆。

位置的突然轉換讓她充滿酒精的胃顛三倒四,林鬱有嘔吐的欲望,那根肋骨與左眼又一齊生生疼痛起來。

“那麼……你在哪裡沾染了魔氣?”

“如此新鮮、濃烈的。”

蘭德洛居高臨下地詢問,語調平靜好似在談論天氣,內容使醉醺醺的林鬱驚得打了一個冷戰。

這樣仰視的角度她看見了青年散亂黑發遮蓋的雙眼。

那是一種星芒寶石樣濃鬱的藍,如深海被陽光透射而綻放光輝,卻毫無溫度可言。

正像他手握的尖刀一般冷酷無情。

利刃戳刺在林鬱細細的脆弱脖頸上,恍惚間似乎已經見了血色。

她這一具名為瑪瑟琳的新身軀大致營養不良,缺乏血色的皮膚蒼白得活像吸血鬼。她能夠看到手腕上青藍的血管,想必頸部的大動脈也一樣清晰可見。

但死亡的窒息感不是來自刀鋒,而是肋骨和心臟。

它們互相擠壓、摩擦,欲燃般帶來林鬱無法忍受的撕裂痛楚!

她眼前機械地浮現出閃著光的字:

【二級暴露風險!】

【懲罰!】

緊接著是先前那個奇怪的進度條:

【征服世界·當前進程:-1%】

……噴了,你們這離譜的西幻世界進度條還有負的,嚇唬誰呢?

因疼痛林鬱眼中被動地盈滿了淚水,覆蓋上暗金色模糊地波動。她本能地側頭想要閃避刀刃,因此衣領歪歪斜斜,露出青紫色的淤傷。

那柄尖刀極難察覺地顫抖了一下,離開了林鬱的脖子一些。

一個常常受到繼父毒打的賣花女,如此細弱,她與魔族有關係的概率高嗎?

林鬱在青年的眼中看到了遲疑。

她儘力偽裝出抽泣的語聲,斷斷續續地絮語,“魔氣?我怎麼……什麼樣的魔氣?”

“魔物森林我隻聽、聽過泰斯叔叔提起……”

【鱷魚少女的眼淚·虛偽+10】

【征服世界·當前進程:1%】

【獎勵:魔王特洛斯的日記】

燒灼感和外溢的魔族氣息一並驟然消失。

林鬱隻覺得槽多無口,這類似係統的東西罵人好高級,什麼鱷魚少女,撒謊精唄。

她又想起先前聽過的“襯托純潔、襯托忠誠、襯托光明”之類的模糊咒語,難道反向操作就是征服世界了?

是不是太輕率、太中二了些?

她自顧自想著買醉後發生的荒謬的一切,全然忽略了麵前還有一個持刀想要傷人的漂亮青年。

而這在蘭德洛眼裡,實打實成為了瑪瑟琳受到驚嚇陷入恐懼和無措的表現。

她是無辜的,大致。剛從魔物森林回來的泰斯身上也有衝鼻的魔氣,他們共處了一段時間,沾染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淨月高懸,夜色越來越濃重。蘭德洛收起了匕首,他不善花言巧語,露出的半張麵容更是常常冷若堅冰。大多數時間,他都顯得格外沉默。

當下他便又恢複了那樣的狀態,隻是動作精細謹慎地重新背起了瘦弱的女孩。

林鬱被顛簸得更想嘔吐,反胃感使她不停吸入並吞咽冷空氣,想要壓製痙攣的食管。再也不喝了,她發誓。

這大概讓蘭德洛誤解成了抽噎。

他不再那麼鎮靜,甚至能找出一些微弱的慌亂,“你……還在哭嗎?”

沒得到回答。

“抱歉,瑪瑟琳。”

林鬱還在專心忍住惡心,沒空搭理這上當受騙的歉意。

“抱歉。”蘭德洛顯然沒怎麼哄過彆人,況且他剛剛才對少女刀劍相向——這是一個無法輕易揭過的錯誤,超出了他掌握的全部社交技巧所能應對的範圍。

瑪瑟琳的家到了。低矮的房子,屋頂上糊著陳舊的油布,磚塊兒破碎,門前雜草叢生。沒有引路燈的光亮,周遭的一切都令人感到壓抑和絕望。

彆扭支起的窗戶縫裡傳來咒罵:“他媽的!那蠢丫頭!又野到臭水溝裡去了!非要剪爛她沒用的指頭不可!”

“膽敢回來!我的燒火鉗呢?欠揍的短命鬼!”

……

怒吼伴隨著女人的哭聲。

蘭德洛的心中突然湧入了一種奇異的感觸。

瑪瑟琳的淚水、傷痕、醉態、病弱,還有那一捧有些枯萎的淡紫色薔薇花,都化作苦澀而豐富的知覺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剛才將尖刀不留情麵地抵在她的脖子上,對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女。

林鬱再次被緩慢地放了下來,為確保她不會摔倒,蘭德洛的手虛搭在她的肩膀,手心隱約傳來的抖動格外無助。

“你……”你想暫時去哪裡避避嗎?

蘭德洛沒有問出口。

因為林鬱痛快淋漓吐了出來,隻有酒液,可味道也糟糕透頂。

這讓青年顯得有些不自然。

見到少女失態的蘭德洛莫名覺得手足無措。

但林鬱吐出來後終於感覺好極了,她扯出木框裡襯花的暗青色軟布,擦了擦嘴角,毫無留戀地丟在地上,“我回家了,蘭德......洛。”

這個青年擁有令人驚異的敏銳直覺,能夠察覺所謂魔氣,危險至極。

應當麻痹他的警惕,並且遠離,所以她做作地微笑,“非常感謝,祝您做個好夢。”

蘭德洛看著林鬱的背影,少女閃爍著暗金色光澤的瞳孔讓他印象深刻,“明天是審判日。”

“但願你能按時醒來。”

“魔骨失落,檢驗會更加嚴格。”

他罕見地一次說這麼多話,也許是愧疚,也許是懷疑。

兩種矛盾的情緒交織,蘭德洛不再注視醉酒的少女,加快步伐離開小屋。

林鬱,現在是瑪瑟琳·魔王的酒意徹底飛出天際——

大事不妙,聽上去明天會被這幫光明信徒狠狠群毆製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