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山莊的莊主冷秋梧要回來了。
每年臘月都是他回莊的日子,回來祭拜他的外公和母親——冷月山莊前任莊主冷傲空以及莊主獨生女冷呤霜。
恰逢年關,既要準備祭祀還得置辦年貨,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大管家冷貴最高興也最忙碌的日子。
冷貴八歲那年,被冷傲空從狼嘴裡救出,老莊主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以,在冷傲空和冷吟霜雙雙離世後,全靠他一力支撐,終於等到小主人掌事。
前些時日少主捎信來,會有一位貴客拜訪,要冷貴務必籌備妥當,不能有分毫差池。
冷貴自接到信後開始操辦。
今日,一等管事冷全組織所有人清理宅院,還從一眾丫鬟小廝中甄選出一批聰明伶俐的,供貴客差遣。
冷貴在各院落巡查,內心感慨,山莊許久沒有這番繁忙的景象,期望少主人光耀門楣,讓曾經顯赫的冷月山莊重返榮光。
不知不覺中,來到吟心閣。
這是大小姐冷呤霜的閨閣,雖是人去樓空,卻仍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吟心閣的一等丫鬟跟在老管家身後,畢恭畢敬,平時和善的老管家年關這幾日可是極儘嚴苛,誰在這時不長眼,隻能自求多福。
“春芽,你掌管小姐院子多年,該怎麼做,不必我多說。”
“貴爺放心,小姐院子都是奴婢親自打理,花園裡那幾棵梅樹指定專人澆水修枝,不敢有半分疏忽懈怠。”
冷貴用食指查探,案幾、多寶閣,甚至隱蔽的角落都沒有放過。
最後滿意點頭,“不可懈怠。”
見大管家抬腳欲出院門,春芽上前,“貴爺,銀雪前幾日生產,您要去看看嗎?”
銀雪是冷吟霜生前最喜歡的一隻狸貓後代,冷吟霜剛去世那段時間,失恃的冷秋梧全靠那隻狸奴作伴才渡過最痛苦的時光。
作為少主幼時玩伴的銀雪,自然一直被妥帖照顧著。
通體雪白的狸奴,此刻疲憊地蜷縮在乾燥舒適的小窩裡,肚腹一側,擠著四五隻花色各異的小毛球。
冷貴打量著還未睜開的小毛球,眉頭舒展,剛上前兩步,就聽到銀雪發出的低沉蜂鳴,冷貴退了出來,吩咐春芽,滿月後,挑出沒有雜色的母貓留下,其餘送人。
吟心閣的背後是個小花園,西麵有條小路通向一處僻靜的院落。
此刻,冷貴正凝神盯著西邊的院牆,身體躊躇,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一個小廝奔進花園,神情慌張,“貴…貴爺,那…那個…”
冷貴負手嗬斥,“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小廝平複氣息,正色道,“稟大管家,莊主回來了,這會兒已快到門——”
最後一字還未出口,冷貴已奔出花園,報信的小廝尾隨而去,沒人注意到,西北那處偏僻蕭索的院落,傳來一陣悠長又節奏分明的木魚聲。
***
冷貴趕到大門,冷秋梧正翻身下馬,老管家難掩激動之色,帶著眾仆從給莊主行大禮。
“恭迎莊主。”
冷秋梧虛扶一把,“貴叔,不必多禮。”
冷貴道,“盛京距此千裡,莊主一路辛苦。”
“此番行路不急,並不疲乏。”冷秋梧壓低聲音,“貴叔,可有準備妥當?”
“一切按您信中要求置辦,請莊主放心。”
一輛精致高大的馬車緩緩行駛到山莊門口,待車停穩,一人在車門前跪伏,另一人掀起車簾。
一個年約弱冠,氣度不凡的公子自馬車而出,外披暗紋狐皮大氅,錦冠玉簪,姿儀英秀。
冷秋梧恭候一側,年輕公子淺笑開口,“這山莊還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趣。”
“公子謬讚。”
一陣寒暄過後,冷秋梧引著晉王簫曦覺來到正院。
“公子,裡邊請。”
晉王上座,冷秋梧居右,冷貴喚丫鬟上茶。
“茶葉是農莊自產,水是山莊背後,鳳鳴山上的泉水。”
“哦,”晉王興致盎然,端起茶杯,輕聞,淺呷一口,點頭道,“不錯,香氣撲鼻,口感清醇。”
放下茶碗,晉王探身,“聽聞你家眷身體抱恙?”
“是,內子有眼疾。”
“可還有其他親眷?”
“稟公子,有一幼妹。”
冷秋梧側首,看向冷貴。
冷貴躬身,“小姐在偏廳恭候多時。”
不一會兒,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子垂首而入,禮儀周全地對著晉王福身。
“奴家給公子請安,公子萬福。”女孩聲音綿軟帶著絲絲怯意。
冷秋梧介紹,“舍妹含月。”
“起吧,”晉王揮揮手,“此番微服出行,意在體察民情,不必拘禮。”
一個隨行的侍衛邁步而入,俯身在晉王耳側低語。
言畢,黑衣侍衛退後,晉王喝一口茶道,“一路勞頓,有些乏了。”
冷秋梧起身,“快,送公子去東院休息。”
冷貴領命,引著貴人離去。
***
秋雋齋。
冷秋梧半躺在鋪著羊皮的搖椅上,腳邊燒著火盆,一個丫鬟奉著一壺暖得剛好酒瓶,斟滿一杯後退下。
頭一仰,空杯落桌,連日的疲勞在碳火和酒氣催發下,眼皮幾闔,冷貴示意丫鬟送上引枕,“莊主,您先休息,明日我們再來。”
冷秋梧揮手,“不用,你們繼續。”
待所有管事報告完畢,天已擦黑,遣退眾人,隻餘冷貴。
冷秋梧端起酒杯,“貴叔,莊裡的事勞你費心。”
說完又一飲而儘。
冷貴把空酒杯滿上,“奴這條命是老莊主給的,能為莊主分憂,是奴的福氣。”
“盛京分號交給冷福來操辦,這段時日,他就跟著你。”
“莊主放心,奴必當儘心指點。”
屋外已黑透,冷貴剪去多餘的燭芯,劈啪兩聲,屋內明亮幾分,冷秋梧靠著引枕假寐。
盯著燭火許久,冷貴下定決心,“莊主,有一事…”
“貴叔但說無妨。”
“奴將年知天命,這一生是撿來的,知足,這件事不辦好,恐它日九泉之下,無顏見老莊主和小姐。
莊主加冠兩年有餘,一頭是盛京公務,一頭是山莊大小庶務,老奴隻能竭力將山莊守好,其餘有冷福和冷祥,老奴也放心。
夫人身子不妥,恐難有子嗣,也無力操持宅院……每每念及此事,老奴寢食難安。”
冷貴臉上溝壑縱橫,在火光的映照下,更顯蒼老枯榮,冷秋梧聽出冷貴話語裡的痛惜和不甘。
冷秋梧睜開眼,眼球上,映照著一簇明亮的火焰,掩住真實的眸色,緘默好一會兒,緩緩開口,“此事容我想想,還有其它嗎?”
冷貴歎息,喚門口的丫鬟進來添炭。
“貴客的晚膳已送去,莊主您這邊,讓廚房現在送嗎?”
“不必,貴叔你且去休息。”
冷秋梧注視著火盆,不再言語。
***
不知道睡了多久,冷秋梧從夢中驚醒,坐起身,發現腳邊的火盆依舊通紅,似乎才換過。
他又夢到母親。
他被她緊緊抱在懷裡,淚水打濕發頂,他抬手拭淚,卻越擦越多,最後變成鋪天蓋地的洪水向她們撲來……
抓起酒壺,悉數下肚,從喉嚨一直暖倒胃,炭火一烤,全身燥熱。
起身拉開房門,濃重的寒氣闖進來,他盯著某個方向思酌片刻,拿起油燈,順著回廊疾走。
四周靜得出奇,隻餘他的呼吸與腳步,穿過花園,走進一處偏僻的院落,地麵鋪著一層白霜,圓月當空,冷光撒在白霜上,寒光凜凜。
不多時,他來到門前。
內室的人聽到動靜,匆忙起身,她用耳朵仔細分辨黑暗中氣流的細微變化。
他在門外等待。
隔著薄薄的門板,他們都聽到對方低沉輕緩地呼吸。
她撥動門閂,拉開了門。
他走進去,把油燈放置在正中的圓桌上,明黃的火光點亮室內。
正對門窗的是佛龕,一尊白玉觀音像,案桌上有一香爐,香爐兩側皆是貢品,一盤瓜果,一盤點心,地上一藤條蒲團,蒲團上一木魚。
滿室飄散著綿長濃鬱的旃檀氣味。
她剛把門合上,就被淩空抱起。
臥榻上,細柔黑亮的長發鋪陳在枕上,身下,冷秋梧的手指輕輕勾勒她的輪廓。
如霜般白淨的臉頰沒有半點瑕疵,原本朗星般的鳳眸,被一層薄霧蒙住,變得灰白混沌,長而密的睫毛輕顫,小巧圓潤的鼻頭微紅,朱唇輕啟。
“你回來了……”柔美的嗓音,讓他一陣心悸,脊背酥麻。
她探出手,芊指觸到結實的前胸,緩緩而上,最後在眉骨處停住,摩挲,勾勒,從眉骨至鼻梁,再到嘴唇,輕描慢畫,溫柔小意。
他把她圈在懷裡,鼻尖縈繞清淡的檀香。
“莞兒,我回來了。”
一聲輕歎,“你又喝酒了……”
他握住她的手塞進衣襟,一陣沁骨的涼意激得他打個寒戰,怒火頓起,“沒人給你燒火盆?”
“燒過的,我不喜歡那味道。”
她說話時,瑩潤飽滿的唇瓣嚅動。
他低下頭捉住,輕含逗弄,久久不舍放過。
……
冷貴躺下多時仍不能入眠,心頭掛念著,擔心下人照顧不周,又擔心莊主在搖椅上著涼,翻來覆去多少回,遂起身。
秋雋齋正房虛掩,冷貴推門而入,搖椅上空空如也,走進內室,一個人影都沒有。
冷貴怔愣片刻,心知多半去了那處院落,思及此,隻能無奈又氣惱地離開。
月色下,略顯佝僂的身形在地上拉出細長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