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離春已經不記得自己又說了什麼，怎麼走出那間屋子的，隻記得再次恢複神誌的時候，她正踉蹌地走在漆黑的夜路上。刺骨的風一陣陣刮過來，吹著她臉上冰冷的淚…

“春。”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

她停了下來，慘笑一聲，“你又是來看我笑話的？是，你那天預言的，剛才都發生了，分毫不差，這下你滿意了嗎？！”

聲音沒有回答，片刻後，鐘離春感到有幾滴溫熱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她有些驚異地抬起頭，卻什麼也看不到，隻感到一雙溫潤的手，將她輕輕攬進了懷中，一顆顆淚，落進了她的頭發裡。

“春，你受委屈了…”聲音裡是滿溢的心疼。

鐘離春努力地咽下湧上來的淚水，用力掙開那雙手，“你彆攔著我…先生讓我入宮，再晚，就誤了時辰了，大王要起疑心的…”

“春！孫先生都這樣對你了，你還要聽他的話入宮嗎？！”

“先生說得對…如果我做了王後，就能督促大王勤於政事，不再被美色迷惑…為了先生，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必須選擇這條路…不要緊，不要緊，我可以先做假王後…”

身體被劇烈的痛苦壓得幾乎沒有了力氣，她在冷風中瑟瑟發抖，一邊如自語般沙啞地說著，一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那雙手一把拉住了她，聲音無比嚴肅，“春，你知道入宮的後果是什麼嗎？”

鐘離春看到眼前又出現了畫麵，她停了下來。

她看到她躺在齊宣王的身邊，緊緊抓著被子裹緊自己赤.裸的身體，滿臉都是淚。

齊宣王看了看她，說道：“王後，你彆哭，姑娘第一次都這樣…”

她隻是沉默地落著淚。

齊宣王停頓了片刻，說道，“王後，是寡人不好，要是寡人早知道你還是姑娘身子，說什麼都不會懷疑你和孫軍師…寡人錯怪你了，寡人向你道歉。”

“大王，我們以後不說這個了，好嗎？”

齊宣王連連點頭，“好，好…這樣，寡人答應你，明天就讓你跟孫軍師和田將軍出征，保護他們不被魏氏兄弟所傷…”

“大王歇息吧，臣妾累了。”她的聲音沙啞而無力。

“嗯。”齊宣王躺了下去。

畫麵突然一轉，她看到她換上了從前的打扮，走進孫臏的房間，關上門。

“大王同意了？”

她的手一頓，低聲說：“同意了。”

“你是怎麼說服大王的？”孫臏關切地問道。

她轉過身看著孫臏，臉色慘白，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真正的…王後了…”她痛哭著跪倒在了地上，“先生…”

畫麵消失了，隻剩下鐘離春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著前方虛空的黑暗。

“春，你還不明白嗎？”那個聲音有些發抖，“就算你可以暫時做假王後，總有一天，你還是會為了成全孫先生，犧牲你最後所有的，與大王成為真夫妻，退一萬步說，就算你可以一直做假王後，你覺得大王會那麼輕易放你離開王宮嗎？你是如此有勇有謀的俠女，從此卻要一輩子困在王宮裡以色侍人，你真的甘心嗎？”

鐘離春沉默了許久，深深歎了口氣，眼神恓惶地苦笑了一聲，“我不甘心又能如何？事已至此，我還有退路嗎？”

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卻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春，跟我來。”

孫臏獨自坐在房中，突然聽到有人走了進來。

“鐘離姑娘？你怎麼回來了？”

鐘離春擦了擦眼角的淚，勉強笑了笑，“先生，你放心，我沒有反悔，隻是…在我走之前，還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好，你說。”

鐘離春一字一句地重複著耳邊隻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先生，我隻打算做假王後，不會和大王做真夫妻的。”

“不行，這樣的話，大王會起疑心的，你放心，我不會介意…”

鐘離春搖了搖頭，“我既然要跟著你，便是一定要留個清白身子給你的。”

孫臏一陣沉默，最終隻是低下頭，輕輕地說：“鐘離姑娘，是我對不住你，原本我想，回到齊國，就跟你辦婚事的…”

鐘離春頓了頓，極力忍住淚，繼續重複著那個聲音教她的話，“先生，你想讓我一輩子待在王宮裡嗎？”

孫臏不住地搖著頭，“不，鐘離姑娘，我不相信你會一輩子都留在宮中，我等你…”

“那麼，先生，如果我沒辦法離開王宮了，或者我在宮中遇到了危險，你會想出主意幫我逃出來嗎？”

孫臏重重地點頭，“一定的。”

“先生，”鐘離春儘量平靜地說，“既然這樣，那我隻問你一句，我什麼時候能離開王宮，你又有什麼主意能讓我離開王宮？”

孫臏一愣，似乎是沒有預料到她會這麼問，“你彆急，勸諫大王需要時間，再說你多留在宮中一天，就能多督促大王一天，以後還能幫我們鏟除奸佞…”

鐘離春打斷了他的話，“可是，先生，我多留在宮中一天，就多一分後患，公孫閱詭計多端，等到過幾天，他知道了王後是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到時候，他向大王告發你我的關係，大王對我們起了疑心，那怎麼辦？”

孫臏沉默了片刻，艱難地說：“要是真有那一天，你就和大王做真夫妻，先穩住大王…”

“...什麼？”鐘離春顫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孫臏移開視線，低聲說，“你放心，我不會怪你的…”

鐘離春沒有言語，等到孫臏再次回頭看她時，才發現她死死地盯著他，臉色蒼白，滿眼都是絕望。他心裡不由得一驚，伸出手想要安撫她，卻被她躲開了。

鐘離春顫抖著嘴唇，幾乎是一字一淚地說：“先生，我的身體，是成全你計謀的工具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孫臏慌亂地解釋。

鐘離春沒有聽下去，“先生，你說我們生死與共，我也一直以為，這麼多年來你已經知道，我想要的，從來都是與你並肩作戰，可是今日，你卻要我去以色侍人，我在你眼裡的價值，原來就是這樣嗎？”

“鐘離姑娘，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我知道，讓你入宮實在是太委屈你了，我也不舍得讓你去冒這個險，可是我們都是為了齊國，現在大王隻能聽進去女人的話，所以也隻有你能擔此重任…”

“為了齊國？先生，我不是不顧齊國，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就算是戰死疆場也在所不惜，可是為什麼，你們為了齊國，可以去征戰沙場為國殺敵，而我，就因為身為女人，就要用容色去侍奉彆人？”

孫臏深深地歎了口氣，“鐘離姑娘，我已經說過了，你不願做的事，我不會強迫你，我隻是希望你能從大局考慮，讓你入宮，是勸諫大王最好的辦法，我明白你不願以色侍人，也明白你做出了多大的犧牲，可是你的犧牲能換來齊國的安定強盛，這和你征戰沙場又有什麼兩樣呢？”他上前一步，拉住鐘離春的手臂，聲音漸漸柔和了下去，“鐘離姑娘，我也不舍得這麼委屈你，你若真的還覺得你我的婚事比齊國更重要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走，但我相信，你不是不顧全大局的人…你儘可以放心，我一定會等你，也絕對不會在你遇到危險的時候棄你於不顧，就算你迫不得已和大王做了真夫妻，我也一定不會怪你的，你不用再顧慮了…”

“先生。”

鐘離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止住了哭泣，麵色平靜地看著他。

“我當然不會覺得你我的婚事比齊國更重要，因為你我的婚事，對我而言，已經一點都不重要了。”

孫臏一怔，正要說什麼，鐘離春用力掙開了他的手，轉身向門外走去。

“鐘離姑娘！”

她一步步走遠，再也沒有回頭。

臨淄城外的一座山上，鐘離春靜靜地坐在樹林中，看著四周蒼茫的夜幕。

“春。”

她略略點了點頭，算作回應。

聲音沒有再言語，鐘離春卻感受到了身邊溫暖的氣息，仿佛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陪她看著寂靜的夜。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要去學劍法嗎？”鐘離春看著遠方，緩緩地說道。

“當年，我父母相繼過世，隻剩下我和妹妹相依為命，旁人看我們家都是女孩子，又還年幼，隨便什麼人都敢欺負我們，所以一開始，我去學劍法，隻是想要保護自己和妹妹不受人欺負而已。我不能軟弱，我妹妹隻有我一個親人了，我隻能給自己穿上一層堅硬的盔甲，去抵擋所有的惡意…”

溫暖的氣息，似乎往她身邊靠近了些。

“隻是後來，我學了劍法之後，才發現我真的很喜歡劍法，再加上小時候，我聽過很多征戰沙場的英雄的故事，所以漸漸的，我想要上戰場殺敵報國的願望越來越強烈，我不想如大多數女子那般，終生隻囿於相夫教子，我想要到戰場上去，施展我的劍術，我的本領。隻是這世道，不會允許女子這麼做…直到後來，我遇到了孫先生。他讓我有了學習兵法、實現自己價值的機會，也隻有在他麵前，我可以脫去盔甲，接受他給我的善意。”鐘離春輕輕笑了一聲，仿佛在說彆人的故事，“你知道嗎，直到剛才，我都還以為，在他身邊，便是一切了…”

“春，你來。”聲音輕輕地喚著她。

鐘離春不由自主地跟著聲音，來到了山頂。

天空中，漸漸露出了些許光亮，透過雲層，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勾勒出遠方蜿蜒的山川。

她看著朦朧的天光，看著河流在群峰之間不息地流淌。

“春，他對你的愛是真的，讓你入宮，也是真的，你不需要否定你們曾經的美好，你隻需要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也有足夠的力量，你想要的安定，想要的征戰沙場，你都可以給你自己，隻看你願不願意。”

“春，重來一次，你敢嗎？”

她沒有回答，聲音也再次靜了下來，和她一起看著黑暗逐漸消退，聽著風吹過耳畔的聲音。

太陽漸漸升了起來，燦爛的光線爭先恐後地傾瀉而下，眼前的景色也逐漸變得清晰。

鐘離春就這樣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終於肯定，她可以再次做回自己，做回一棵靜默的樹，紮根於廣袤的大地，肆意地向上生長。

“你要走了，是嗎？”鐘離春輕輕地問道。

聲音沒有回答，但她們都已知道了答案。

“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春，你注意到了嗎？昨晚你和孫先生對話的時候，一開始，你隻是在重複我教你的話，但到了後來，我其實什麼都沒有說，所以你後來說的那些話，包括你離開的決定，都來自於你自己。”

聲音漸行漸遠。

“春，你不必在意我是誰。”

“拯救你的，從來都是你自己啊。”

五年後。

“鐘離將軍，我們已經在這埋伏了好些天，糧草都不夠了，再不去運糧，我們就一點吃的都沒有了！”女兵焦急地向鐘離春彙報。

“彆急，再等等。”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大夥都開始抱怨了！”

“我得到密報，派去與魏國軍隊交戰的先頭部隊已經戰敗逃走，魏國自以為打敗了秦國的大軍，此時必然放鬆了警惕，輕裝前進，但他們想不到我們女軍的存在，所以我們正好利用他們這一點，等到他們行進到此地，疲憊不堪的時候，再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便更有把握取勝了。”鐘離春衝她笑了笑，“你去告訴她們，讓她們儘管放心，我們不會在這待太久了，很快就會和魏國交戰的。”

“是！”女兵一拱手，走了下去。

鐘離春看著她瘦弱卻挺拔的背影，消失在了密林中。

秦國貧窮苦寒，無論是兵器還是裝備都無法和齊國相提並論，尤其是女軍，更不受重視，但這些姑娘們，全都勇猛得讓人吃驚，每次作戰，都幾乎拚上性命。

她們加入女軍，有的是因為家境貧寒，走投無路，有的是因為不願為家中的男丁換親而與家人斷絕來往，有的是為了逃離丈夫的虐待…

絕境中，往往會迸發出最頑強的力量。

戰車和馬蹄的聲音傳來，魏國的軍旗在樹叢中若隱若現。鐘離春回頭，對身後的女兵一揮手，頃刻間，早已埋伏好的女兵們如排山倒海般衝了出去。

銅劍翻飛的光芒，衝破清晨的迷霧，隨著呼嘯的風聲震徹四方。鐘離春帶著女兵們，擊倒了一個又一個的魏國士兵，全力以赴地殺出了一條血路，馳騁向前。

戰鼓聲起，更多的士兵們從一旁的樹林中衝了出來，與鐘離春帶領的女軍彙合。魏國的軍隊在她們的攻勢下節節敗退，直到隻剩下一小撮軍隊，向著來路倉皇逃竄。鐘離春又一揮手，一隊士兵立刻追了上去。

山穀中，手下的將領們，正指揮著士兵們打掃戰場。鐘離春掉轉馬頭，看著遠方，金色的陽光漸漸升起，映著落定的塵埃，如同多年前的那天早上，她從山上下來，踏上入秦之路的那一刻，看到朝陽，照著未知的前路，淋漓酣暢。

“謝謝你。”

她對著朝陽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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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青灰的城牆上。

麵前的石碑上，刻著一篇短短的故事。千年之前，就是在這裡，那個名叫鐘離春的將領，帶著曆史上第一支女軍，一舉擊敗了強大的魏國軍隊，成為曆史上著名的以弱勝強的戰役之一，她的名字，也做為有曆史記載以來第一名女將軍，刻在了這碑牆之上。

斑駁的城牆靜默佇立，承載著曆史的千言萬語。我輕撫著她曾撫過的城牆，眺望著車水馬龍的遠方。

這山河無恙，於我們隻是尋常，但於她們，卻是畢生不可得的美好。

隻是這片土地，從不養嬌花，她們，也絕不是童話裡等待王子救贖的公主。她們是一個個不屈的靈魂，於亂世之中，浴血奮戰，用信念，用堅持，衝破重重束縛，書寫了屬於她們的天地穹蒼。

在那裡，她們不再隻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她們，是她們自己。

我最後看了一眼碑文，轉過身，向著陽光走去。

我將帶著你們的星火，走向燦陽，去見你們未見的世界。

惟願這盛世，終將如我們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