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後做的第一件事情,衝到報社質問蔡娟為什麼不告訴我山上寫作期間尚山曾被集團問話。她是有機會告訴我的。
這倆月我們至少見了八次麵,她代理主任職務負責簽稿簽版,雖然以前也不同程度參與這項事務,但畢竟不是全流程把控,火候分寸拿捏不準的地方少不了問我。以前她是很聽話的那種,或許創意少些但執行層麵一絲不苟,如今加了自己的想法進來,找不到經驗參照自然問題比以前多。對於她的成長這是可喜現象,我儘力做到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而她也非常自覺,在無盤問的情況下,將報社及部門信息複讀機般如實告知,事無巨細包括但不限於,徐副社長添了個小孫女,部門小康跟隔壁花店老板好上了,午飯補助每人每天增加30元……連中秋節發的月餅都送到山上來,坦誠的無話可說。出於禮尚往來,工作日她幾番應楊宗成之邀來山上看星星,假公濟私的成分全被我視而不見地充公了。
愛情滋潤加上事業順風順水,小蔡的外形變化巨大,運動型女孩越來越有女人味,整個人透著煥然重生的時髦氣質。後麵幾次她穿上山的衣服我注意到有幾個牌子是報社的廣告客戶,他們經常拿服裝實物衝抵廣告費,優惠券一般給中層以上領導,如今小蔡身上也出現了這幾個牌子的產品。內心稍有波瀾,但沒特彆當回事,彆人隨手贈予也未可知。
還有什麼反常呢?現在仔細想想,有一次她忽然問我,有沒有想過辭職?就有點奇怪,好好的為啥要辭職?
縱有疑惑,沒到喪心病狂的程度,事態發展在可控範疇,隻是不明白她這樣做用意何在。我在例會之後約她到樓下奶茶店,先到一步給她點了她最愛的半糖芋泥,不多時她踩著高跟鞋姍姍來遲,環顧四周沒有熟人我才將問題拋出。蔡娟吮了口奶茶,低頭猶豫好久而後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我,“主任,尚總給集團投300萬廣告這個事您不知道吧?”
集團下查乾部作風,源頭是張副總夫人鬨到報社舉報他與女下屬不正當關係,張副總被停職檢查,張梅當即下放采編部從記者做起,嚇壞了一批人也鼓舞了一批人。集團順藤摸瓜嚴查中層以上,此舉恰給好事之徒大有作為的空間,有人跳出來舉報我和社長也屬不正常,號稱我負責的財經版常有不符合報社常規的邊緣行為。結果集團下訪民情,發現指認最多的並非我和社長而是另有其人,與尚利集團總裁過從甚密利用工作之便與客戶糾纏不清實有不妥,然而,再一查,我離婚,尚山未婚。
昨晚我拒絕了尚山的饋贈,他以為我不理解其中深意隻說報社這份工作讓我留個後手,萬一將來變故不至於措手不及,再三追問之下他潦草告知“二張”桃色風波將我們卷入,但是沒告訴我背後還有300萬。
如果我的前途需要他來買單,這和無緣無故接受民宿有什麼區彆?
“民宿客人條件限定”之苛刻不可謂不是尚山故意,每年往返寶龍山三次以上、在南坡至少買過一塊墓地、30歲以下的單身女性。一項不難滿足,兩項勉強湊齊,三項全能就沒誰了。明知是他的善意,我仍然拒絕,理由是:“墓地是我爸和我姐買的。”
“想不想買下來?”聽得出他的執著。
我爸我姐買了墓地,畢竟底下睡著他們的妻子和母親,我認為這是應該的。但是他們幾乎沒來過,隻有我在替他們履行義務,所謂的所有權重要嗎?於是我更執著:“等我有錢了先把民宿買下來吧。”
“彆著急做決定。”尚山笑笑,不再逼我。
“集□□誰和尚總談話?”
蔡娟的臉色明顯緩和下來,見我討論具體細節應該不再質問她為什麼沒提前告知,語氣跟著自然妥帖:“聽說是市場部總監,這個就有點奇怪了。”
我點點頭,對於她提供的信息表示感謝,舉起咖啡抿了一口,杯子還未放下,就聽她問:“主任,您離婚了?”
“怎麼?他們失望了?”我不禁竊喜。
沒想到她說:“不,不是。要知道您離婚了我就提前去做大春的工作,他是您前夫的外甥吧?這次集團下查,有人提到印廠換搞風波,跟大春本人核對,他全交代了。雖然他隻說了事情的結果,可是誰有耐心了解過程啊……”
手中的杯子晃了晃,我立刻控製住情緒,穩穩地將它落在桌麵上,笑了笑說:“不重要了,今天我來辭職的。”
“不會吧,您開玩笑?”
“不是玩笑……”我從包裡取出一份裝在信封裡的辭呈,自從上次情急之下將預備好的離婚協議拽給丁萬,我發現凡事提前做下最壞的準備,心理優勢不易撼動。
事已至此,聽到的實話更多了。正在我喊服務員準備結賬走人時,蔡娟忽然發聲:“我想競聘產業部主任。”
我怔了下,問她:“張梅的事與你有關?”
“我,我看她針對您,咽不下這口氣。”
這話沒法讓人信服。
酒企和燈企合作協議已經簽下來了。我不在報社這兩個月輪到編前會上張梅部門評報幾次將我們財經版推薦至集團紅榜,這還是蔡娟親口告訴我的。當時被她當作一個普通的信息告訴我,而我明白,這個信息的背後,意味著產業部的業績指標穩住了。不在乎和張梅的關係是否轉好,我允許職場存在利益交換。正常的利益交換總好過不正常的拉踩。
見我不做聲,蔡娟不安地搓著手繼續解釋:“後來我也害怕了,他們查到了您,在報社裡找很多人談話反映情況。我先跟尚總說的,他不讓我告訴您,他說有辦法解決。主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為隻涉及到張梅,沒想到集團這麼重視。”
“蔡娟,手不能伸太長,是你的東西才能握得牢,不是你的東西也握不住。”有些疑問實在沒辦法問明白,隻想看在曾經合作不錯的份上最後給她一記提醒。辭呈還捏在我手上,我舉起在她眼前晃晃,“辭職後,我推薦你接任財經部主任至少是代理主任,承諾將所有資源與你交接。現在看來,用不上了。”
說完,我叫來服務員結賬,正欲起身離開,再次被小蔡喊住,聲音帶著哭腔:“主任,幫幫我吧……”她隔著桌子抓住我的胳膊讓我重新坐下來。“感謝您介紹楊宗成給我認識,可是戀上他之後我的心態好像更不好了,看得出來他曾經喜歡您現在還有好感,我沒辦法取代您在他心裡的位置,就想與其羨慕不如成為您,可是您乾得風生水起,我不可能超越更不可能取代,隻能另想辦法。求您了不要走,我不想搶占您的位置,楊宗成知道了,也不會原諒我,我不想在他心裡留下這種印象。”
從她隱藏在委屈背後的倔強眼神裡我好像看到自己,我不是也擔心在尚山眼裡不是最初希望他看到的樣子嗎?蔡娟的理由讓我恨不起來卻無力回到事態最初的樣貌。
我從包裡拿出一張新名片,上麵有我的公眾號、微博及小紅書賬號,全網統一名字“景致”,堅定地說:“以後來這裡找我吧,工作上所有疑問我都願意解答。”
“景致?”蔡娟仍盯著名片看,不敢相信幾個月前還為財經版甘之如飴的我何時給自己營造了另一個大後方。
“是的,無論遇到什麼人什麼事,我們都不必活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寧願精神內守做自己的一道風景。”
“是。”她忽然正襟危坐語氣凜然甚至有不易察覺的破罐破摔,“您說的道理我都懂,我也是如此奉行,這樣要求自己的,可是您真的想象不到我遇到什麼?楊宗成他根本不喜歡女人,您可能是唯一也是最後一個。”
“蔡娟……”我不知說什麼。
“你了解楊宗成嗎?你了解我嗎?你了解你自己嗎?一廂情願的給予,自以為是的拒絕,如果彆人不需要,那就是變相的傷害!”她一反常態振振有詞,從未這樣對我說話,或許不是不會而是不敢。
“對不起。”我知道這句話很無力、很虛偽,然而沒有更好的語言表達歉意。我不了解的人何止這些,隻顧品嘗他們對我的態度,儘量無懈可擊地高姿態應對,然而應對得體也互不相愛,他們給我的反饋還是原來那樣,並不能從根本上化乾戈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