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國賢調來觀光車,親自開車載著我,一個人霸占三排座椅,好不愜意跟著顛簸上路。平整路段還好,遇到石子磕絆,腳踝生疼,山上比山下氣溫低五六度饒是衣衫濕透,習慣了他不拿我當病號,他眼裡隻有惠利需要照顧。
寶龍山北坡景致全然在意料之外,沿途除了腳疼,眼福著實不淺。夏季植被尤其茂密,滿山青鬆翠柏欲滴,陰涼乾爽如入仙境。尚國賢不時向我介紹,這塊石頭上百年,那株古槐滿千歲,有些還講出典故,我聽得興味盎然,漸漸換成遊客的心態。
不思議的是,山中還有土著人家,雞鳴犬吠,起鍋搭灶,不時飄來煙火氣。“你看那邊……”尚國賢招呼我,“楊護士買了個小院,山下沒有親人經常住山上。”我的臉有些發燒感覺被他參透昨晚決意離開的底氣。
尚國賢告訴我,上山的路有陡坡和緩坡。纜車建在陡坡,步行上山的台階修在陡坡緩坡之間,我們這輛小電瓶馬力不夠走緩坡,行駛兩小時到達半山腰一片空場。
鬆弛的心再度警惕。這裡沒有民宿的影子,目光所及隻有一處高聳的蹦極跳台。
“下車吧。”
“在這下車?”
“對,帶你體驗一下。”
“可是……”我盯著腳麵露難色。
他淺笑幾聲,終於肯扶我下車。“不是讓你蹦極,就看看。”
“哦……”我拄雙拐緩慢跟著他走在平地上。
越接近跳台耳邊越傳來因驚恐而興奮發出的各種嘶叫,光聽聲音都手心冒汗心跳加速。果然沒帶我去高台,而是在與高台平行的位置停下,俯身可見深不可測的懸崖峭壁。
我倚住欄杆不肯向前,他也停下來,兜裡摸出一根煙,單手擋住呼呼的山風點燃,深深地吸了幾口,臉上緊繃的線條不見鬆弛,盯著縱身向下的方向,毫無懼色,半晌對著彆處說:“沒有繩索跳下去會怎樣?”
心臟再次狂跳不止。
猛吸幾口煙,他悠悠地說:“尚山應該珍惜,當年差點失去母親。”他的語氣,他的神情,令我立刻領會了潛台詞。
“因為先生出軌?”
“確切的說是在她掌握丈夫出軌證據之前被丈夫先拿到出軌證據。”
這與我第一次聽到的事實大相逕庭。
腳踝疼得站不穩。“給我支煙可以嗎?”
他將視線抽回,緩步走到跟前,幫我擋著風點燃。我沒抽過煙,一口嗆到咳嗽,應景的眼淚迎風奔湧。
“記者閱人無數聽完什麼感受?”
坦誠得不可思議。說實話,他若一直端著,我比他更能端,可他放下的這樣徹底,我的戒備反而不敢完全放下。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搞不懂,上次殺傷力不及這次,50萬都還沒搞定,拋出更大秘密他想乾嘛?
“也許冒險,但不得不試一試。你很聰明也很頑固,沒辦法把你從這件事情抽出去,隻能把你拉進來……”
“憑什麼認為我認同你們?”
“身為女性,婚姻裡走過一遭,主動抽身的同理心吧。”
拿煙姿勢不甚熟練,加上手抖的厲害,食指和無名指根本夾不住,換成拇指和食指掐著,有些爺們兒的味道。“行,說來聽聽……”我故意拿捏得玩世不恭。
尚國賢撤後半步,背靠著欄杆,煙頭碾滅了向後甩下山澗,我有些擔心他掉下去,然而他的表情比剛才鬆弛很多,意外顯露年輕的神態,恍惚在他臉上看到尚山的不羈。“以前講過,如果惠利不是大東集團長女,大哥不會跟我搶她,可是大哥那麼清高不允許他的女人心裡有彆的男人哪怕曾經也不行,他記恨她冷落她,自己在外麵花紅柳綠,除了絕無僅有的幾次,婚後惠利基本上就是個擺設。”
“然後您趁虛而入了?”
他不理會嘲諷沉浸在自己的語境裡。“惠利嫁給大哥時22歲,年輕鮮活的生命,多少人垂涎欲滴,當然包括我……沒辦法,她結婚了不能說完全被強迫,認同家族利益主動做出選擇,所以儘力扮演好規定角色,可是婚姻這個舞□□角戲注定唱不下去……她找我,我求之不得,難道要她16年獨守空房?”
“怎麼被發現的?”我越來越八卦。
“買通保姆在我公寓安裝了隱形攝像頭。”
“沒想過給大哥家安攝像頭?”
“惠利想湊合過下去的,兩家商業利益千絲萬縷,她不想知道太多也不敢知道太多,特彆是有尚山以後。”
“您甘心做備胎這麼多年?”
“幸運的是,我的婚姻不必跟利益掛鉤,我要一段純粹的感情,一個純粹的女人。惠利本就是我的女神,她把所有熱情和愛都給了我,形式上的婚姻還有什麼意義?”
似乎他是賭贏了。深知其中痛苦我沒讓自己獨守空房16年,發現苗頭不到一年親手掐滅了。不同的是,我沒有在婚姻裡玩火,徹底將自己解放出來。
“那也不至於自殺啊。”
“死是彆無選擇。大哥想毫無爭議地離婚,必須大東集團負他,不能他負大東集團。除非惠利消失,否則證據將公諸於眾……惠利不敢自殺,自殺是驚天動地的新聞,死後不得安寧。她想造成一次意外,而我差點成了陪葬……”停下平複片刻,“當年這裡是野生崖,沒有人工改造,惠利說出來散心,非要親自開車上山,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還好搶過方向盤撞上山石……”他指了蹦極塔右側怪石嶙峋的山體,“改建時我讓他們把那裡保留下來作為永久的警示……怎麼說呢,即使知道她的愛有時自私,我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甘願禍福與共……”
“所以你們換了一種消失的方式……“剩下的可以通過腦補與現實銜接。
“嗯,寺廟修行,終生不出深山。隻是苦了小山這孩子,16歲尚未成年,不了解原因隻知道媽媽扔下他不要了,把他扔給繼母以及從沒管過他的父親。”
“後來呢?老尚總去世以後……”
“哎,十年了,定型了。小山的心走遠了,回不來了。”
我倒抽一口氣,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蹦極塔。“這是您的創意?”
他順我的目光看去,又昂頭望向天空,閉上眼回味什麼,嘴角輕微勾動,劫後餘生似的說:“深淵在腳下,有的人跳下去是因為不想活,有的人跳下去為了更好的活。我以為,當年的我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