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桃花赤輪,山南水北藏身處,仰頭初見君。年六歲,已動心。
又是一年紛飛大雪。這是個好兆頭。
正所謂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這麼漂亮,又大得恰到好處,來年必然會有好收成。
這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民諺俗語,是他們用一生辛勞與智慧所結出的果實,若不好好珍惜,未免太過暴殄天物。
不過一碼歸一碼,也正是托這好雪的福,白青楓撐著傘匆匆穿過大院兒的模樣便委實有些好笑。
推開門,落雪與孤風齊飛,冰寒共微光同落。呼嘯聲推得門軸嘎吱作響,白青楓忙轉身把門重新關上,到底是在寒風來到書桌前讓書房重歸安靜了。
他將傘靠在門邊,邊拍著身上的雪花,邊往炭火爐走去。
挨著熱源不斷搓手、哈氣,等雙手終於軟和些後,他這才把塞在衣服裡的物什都掏出來,轉身走去老爺的書桌:“信和錢莊本月的記錄都給你拿過來了。不過我看你手頭上的事兒似乎也辦得差不多了,估計這賬本裡的內容,你清楚個八九分。”
音落,那一直低頭計算錢莊今年盈虧的老爺終於放下筆,抬頭接過自己管家遞來的賬本與信封,輕笑:“多謝,青楓。”
江無纖用眼神指指茶水:“喝點茶暖暖身子吧。在我因風寒臥床不起的半個月裡,錢莊和府上的事全由你打理,辛苦了。”
“嗬,”白青楓卻笑一聲,擺擺手,轉去倒了杯茶,“說得跟你真什麼事兒都沒管似的。那時候你明明連手都抬不起來了,還不是死撐著交代完一些重要事情後才肯暈過去。哎呀,最可恨的是即便如此,你的判斷依舊正得很。”
他喝口茶:“眼下即將新年,錢莊和府上諸事繁忙。在你倒下時我還信誓旦旦,說自己好歹是二把手,結果等真一人上陣後,才意識到自己還是天真了些。”
聽到兩下自嘲的玩笑聲,江無纖也不禁失笑。
他將隻差收尾的年末整理放到一旁,率先拆開信件:“青楓兄若是這樣說,我會無地自容的。到底不是意識完全清晰的情況,若不是你又對我那時的指示進行取舍與修改,怕是會讓一切都亂了套——”
“行!”白青楓笑著,“打住,說不過你。不然無地自容的得成我。”
稍等片刻後,他又問:“金家千金在信中說了什麼?”
讀完信中內容,江無纖不疾不徐地將信照著原來的折痕疊好,竟淺淺歎了口氣。
哦,這可是個難得一見的現象。白青楓難得見他年少當家的老爺露出些許無奈之情。
“照金小姐的意思,她明日要親自來我府上一趟。為的,就是解決與我聯姻之事。”
“親自來?從璃城到都城?”
白青楓感到意外,可算明白江無纖為何會擺出那種表情了:“且不說跨城了,這幾天雪這麼大,金員外會同意?而且還是明天,這麼突然。真要來的話,我們這邊得趕緊做好接待客人的準備才是。”
“嗯,信中便是這樣說的,還說不用給她回複了。”江無纖將信放回了信封裡,“金叔叔會同意,大抵是實在受不住女兒的折騰吧。畢竟臨近年節,金叔叔又是璃城最大的富豪,抽不出多少精力應付女兒,也不好讓她在這種日子裡胡鬨。估計,金小姐等這個時機已等候多時了。”
“‘等候多時’是指?”
“就婚約一事同我見麵,並了結此事。”
“原來如此,”白青楓意味深長地笑道,“有趣。不過她一個姑娘家,又是富豪之女,璃城與都城雖是臨城,但也實在讓人難放心。”
“不錯。”江無纖放好信件,“她也考慮到了這個方麵,便在信中主動提及她爹已經物色好了保鏢——是‘仙眾月’的人,來去的路上都會護她周全。”
“這樣啊,”白青楓點點頭,“居然是‘仙眾月’,那就安全了。”
他又不明顯地擰擰眉頭:“不過,金小姐說到底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這麼冷的天,受得了麼?”
聽聞此言,江無纖故意看了白青楓一眼,這才說:“十六年前,我不是被盜賊偷走過麼。”
“欸?”白青楓沒能立即跟上話題的轉變。
“不逞之徒,刀頭舔蜜。幾日後,親眼見我一人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地回來了,街坊領居都議論紛紛,說這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居然靠自己逃回來了,真是意外。”
“雖然在逃離的路上幸得貴人相助,我才能順利回到都城,但我的確是靠自己的計策從賊窩裡逃出來的。青楓,我隻在幼時與繈褓中的金小姐見過一麵,除此之外對她再無印象。不過,從信裡的筆跡與口吻來猜,金小姐或許與多數名門閨秀不同。”
他微微一笑:“說到底,她心意已決,堅持親自來江府與我當麵徹談,又怎會想不到路上的風雪呢。”
江無纖的這番含蓄解釋還未到頭,白青楓便已經知道是自己失禮了。
待他說完後,他才失笑點頭:“明白了,是我輕看了人家。不過,無纖,你從一開始就不想接受這門親事,奈何兩家是世交,長輩們所定下的娃娃親自然不由你的性子。更何況,叔父叔母都離去得早,你年少當家,在急需援手時唯金員外儘其所能。換言之,江家欠了金家很大一筆人情。”
“金員外比誰都看好這門親事,自然也比誰都著急,即便如此,他還是接受了你‘先將家業穩下來,再談兒女情長’的說法。明眼人都知道他欣賞你,甚至願意給你重建家業的時間,所以你才能將此事拖到如今。但我想了這麼久,還是覺得,倘若沒有彆人也在對金員外說莫急聯姻之事,他其實根本等不到現在吧。”
白青楓的答案與江無纖所想完全一致:“估計除了掌上明珠,再無人能降住這位大富豪了。”
所以,對於信中所提之事,白青楓其實也猜到了七八分:“對於這場娃娃親,金小姐在信中作何表示?”
江無纖翻開記賬簿,邊核邊說:“她要與我退親。”
第二天正午,江無纖等人在江府門口等來了馬車。
積雪寂寂無聲,吃下一路滾軸,空留白茫車轍。車夫踩上踏板,低腰掀開車簾;江無纖仰頭目迎,忽而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從馬車上下來的第一個人絕非金家女兒——甚至不是女子:而是一個黑衣青紋、頭戴鬼麵的男人。
江無纖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麵具乃跳五猖之麵。
他手持長槍,輕巧利落地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隻微微濺起小片雪;隨後立即轉身麵向馬車,等裡麵真正的主角下來,一言無發。雪悄悄落在他的發梢上,要麼不消片刻便成了水,要麼被胡刮的風又吹往彆處。
儺麵。
江府的當家在心中暗自敲打起來,麵上沒有一絲破綻。
“仙眾月”、且頭戴儺麵,那隻能是“夜叉脈”。
儺麵為青,屬其中之“木派”,以敏捷為派之根本,用速度殺人於瞬息。方才他跳下馬車時,雙腳踩在雪地上幾乎沒有聲音,實力可見一斑。
除此之外,他的儺麵誇張複雜、精致可怖,武器也非同一般,可知,他必然是“仙眾月”裡的佼佼者——至少能做“夜叉脈”的一位領頭。
“儺麵夜叉”在原則上是“仙眾月”裡專職殺人委托的一脈,實力自然無需多言。喊了這麼個可怕的怪物來“保護安全”,也怪不得金員外允許自己的掌上明珠出門了。
江無纖不著痕跡地從那殺手身上移開目光,看到馬車上又跳下來一個丫鬟,站穩後就欠身行了個禮。接著,千金從終於要登場了。
“請問,您可是江無纖江公子?”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喊出這句話的便是真正的金小姐了。
她先是拋出聲音,而後才從馬車裡探出身子,往自己先前透過車窗所看見的人露出麵容。
雖然從氣質上來說,旁邊那名男子同樣器宇不凡、文質彬彬,卻輸在衣著略遜一籌,站位也有意後置一步,所以江無纖必然是左邊的那位了。
江無纖微微頷首:“正是在下,金小姐。”
非柳眉豔唇、春花含羞、發飾滿頭,而是麵淨素白、昂首挺胸、利落馬尾。衣服倒是雍容華麗,多少與妝容不太相符。
簡單望一眼,都能看出丫鬟的神情有些複雜,便不難猜測她在出門前遵照父上叮囑好生打扮過了,然後車一走便該洗洗該拆拆,隻剩一身衣服沒得替換。
金小姐擺擺手,在身為管家的白青楓開口前就封住他的嘴,說:“多餘的問候就免了,我好得很,就是身子有些僵。你們一直在雪裡站著也受冷,都快點進去吧。”
“江公子,如信中所說,我有要事要同您商量。突然造訪是我唐突,不敬之處還請原諒,所以我也想快來快走,最好今天就能回去。再次跟您說句抱歉,打擾了。”
這姑娘比想象中更乾脆坦蕩,一來就把很多事都挑明了,倒是省去不少客套的麻煩。
既然如此,江無纖心中有數,便微微轉頭道:“青楓。”
白青楓點頭:“是,老爺,都已經準備妥當了”
江無纖又看回眼前:“如各位所見,接下來我與金小姐有要事商量,便請各位跟隨我的管家去廂房,我們已經備好了炭火和吃食,還望各位不要嫌棄。有任何需要,隻管提出便好。”
此話一出,緊跟在自家小姐身後、看起來比金小姐還要小一點的丫鬟便有些為難:“小姐……”
“小萸,”而金小姐似乎早有預料,轉過身,替自己的貼身丫鬟拍掉頭發上的雪,“路上都跟你說好幾回了,我肯定要跟他好好說清楚這件事,有彆的人在場也確實不方便,你就放心去吧。明先生——”
車夫聞聲過來,搓搓兩隻發僵的手,回應:“欸,小姐。”
“你也辛苦了,這麼大雪送我們過來,一起去烤火吧。還有,不管是誰,隻要有人敢欺負你們,就馬上來告訴我。”她說完,朝自家的兩位仆人笑笑,剛準備轉身,卻驀然一僵。
她差點忘了還有個麻煩的家夥。
那人隻定定站在旁邊看向這裡,不說話也不行動,活像一具活木偶,還非非戴著一張猙獰可怖的麵具,到底想嚇死誰啊。
一路上,金小姐真的要把自己的肚子給掏空了,都沒能擺脫這塊狗皮膏藥。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親爹給了他什麼委托內容,但不用猜,“不準她在婚約這事兒上胡鬨”必是其中之一。
她看看那張麵具,無名怨又冒了上來,便故意裝作無視他的樣子,拉著小萸的手進去了:“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