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的無妄之災 小狐狸問……(1 / 1)

一切,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局麵的?

蓮薰這些年苦思而不得其解,她總覺得自身有所殘缺。她對這世間的記憶自六七歲時才開始,對此前的事一無所知,可諸人卻一口劍指她不知之事,還將她打的啞口無言。

然而世家奴仆又如何?奴仆便不是人?難道不配舉劍?不配修煉?心緒雜亂,蓮薰垂眸深思,不曾聽到身後愈來愈近的足音。

“四個時辰了,你可以起身了。”

清冷的人聲在她身後響起,蓮薰在思緒中抽神,聽見了那人駐定在身後的聲音。

蓮薰轉身回望,果見傅淵流負手站在她身後。他容貌明俊,眉目深邃,說不清的冷淡矜貴。即便平視他人,也帶著俯瞰的意味,一身威勢駭人。他是傅家家主傅炬的長子,自來就是金尊玉貴,天賦過人。

傅氏二子傅淵流與傅溫瀾是堂兄妹,也是師兄妹。

片刻後,蓮薰緩緩開口:“師姐現下如何了?”

“若她有礙,你如今不會隻是跪在這裡。”傅淵流掃視著她現下的形容,淡淡道。

蓮薰一手支住膝蓋,另一隻腳借力,緩緩將自己從地上撐起。她沒有罰跪過,如今小腿已無知覺,雙膝一動就是一痛。

廢了老大的力氣才將自己支撐起來,小腿連著膝蓋的一截卻忍不住地顫抖。這番樣子太過狼狽,蓮薰本不願為人所見。可這位傅家少主向來不會體察他人處境尷尬。眼看著蓮薰艱難起身,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傅淵流不曾先走,卻也不扶,照舊作壁上觀。

天玄宗各長老的親傳弟子多數會與師尊一同居住,紫山真人現有的三位弟子也同他一起居住在扶風台。

蓮薰跟在傅淵流的身後,雙腳艱難挪動著。前兩日她在碧水渡殺進殺出兩次,同那些仿佛無窮無儘的精怪纏鬥,負傷也是在所難免。待她回到營地又被一道捆仙索捆住,封了靈力丟到扶風台大殿。後來又硬生生跪了四個時辰,如今還能動彈,已經是前生積德積福了。

更深露重,靈力封鎖後失了護體之氣,蓮薰覺得身體微微發冷。天上明月高懸,幽幽小徑上二人一前一後,不置一語。

夜深時分,唯有山間蟲獸與巡查弟子仍在活動。蓮薰一路行來,又撞見了兩隊,那些巡查弟子看見傅淵流便匆匆停下行禮致意,對蓮薰就隨意許多,倒也有好幾個對她視若無睹的。蓮薰也不在意,向她致意的她也認真回禮過去。

修煉之人耳力極好,何況是如蓮薰和傅淵流二人的境界。

那些飄搖在夜風裡的閒言碎語就這麼吹進了耳朵裡,不想聽見都不行。原來極快就能走到的路程如今像無窮無儘一樣,但好在還是走到了。

“多謝師兄。“蓮薰拱手,抬腳就要回到居室。

“靈狐的屍體已安葬在碧水渡旁了。”傅淵流的一句話截住了蓮薰將要跨進屋裡的腳。

一陣細碎的夜雨突然降下,庭中樹影婆娑,廊下燈影搖曳。二人仿佛陷入了長久的對峙。

如鯁在喉,蓮薰微微吸了一口氣:“……多謝師兄。”

“她是小靈狐,她也有名字的。”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蓮薰跨進了門檻。在閉門的一刹,廊下的人摩挲著指間的墨玉扳指,毫無溫度的開口:“畜生的名字,有何可言。”

砰————

靠在緊閉的門扉上,蓮薰極力咬緊了牙關,額間青筋暴起,怒力隱忍著不讓喉頭悲怒的哽咽溢出。

許久,待重新平複了情緒,蓮薰才走向坐在室內的人。

聞人瑕正自斟自飲著,已經等待了她許久。見蓮薰走了過來,也給她斟上了一杯茶水。水汽蒸騰,隱約模糊了對坐著的二人的眉眼。

“方才盧湘給我傳訊,我聽說了昨日的事。”聞人瑕撇開杯中浮沫,淺酌了一口:“真是可惜,你與蘋蘋的此番遭遇實屬無妄之災。”

蓮薰麵上一片木然。聞人瑕不由得勸解:“世家一向高低貴賤分明,即便此番是他們自己作死,也奈何不了彆人家大勢大,鐵定要你這不相乾的人來吃這個啞巴虧。”“既然違抗不了,也隻能生受著了。隻是你如今的樣子,蘋蘋泉下有知也會傷心的。”

“其實——蘋蘋本就先天有缺。”看了看蓮薰的麵色,聞人瑕決定點到為止。

“我知道。可她即便先天有缺,也不比任何人輕賤。”摩挲著手中的瓷杯,蓮薰雙目放空:“我答應過她,找到辦法讓她好好活著。”

聞人瑕一聲歎息。他與蓮薰年幼就已經結識,知她生性倔強,也知她這些年的境遇。此次蓮薰闖碧水渡的目的就是找到碧水玲瓏心,借以補全靈寵蘋蘋體內的先天缺陷。誰知撞上了與其他弟子結伴前來曆險的傅溫瀾一行人。這一行人觸動了碧水神殿的機關後奮力殺出重圍,而傅溫瀾在斬殺精怪的途中不慎遺落了隨身攜帶的秘藥。等他們回到了碧水渡外的營地,傅溫瀾已然倒地不起了。

蓮薰曆經萬難取得玲瓏心後在歸途中撞上了他們,於是上前相助,護送著傷員來到營地。可最終的結果竟是這群人要蓮薰交出碧水玲瓏心,以替代傅溫瀾丟失的秘藥。

蘋蘋那時已經奄奄一息,傅溫瀾的氣脈卻還算平穩,又有幾位師兄師姐護法,蓮薰自然不願以命換命。奈何眾人苦苦相逼,蓮薰不得已將化為原型的蘋蘋從芥子囊中抱出,又將碧水玲瓏心交給鴻原長老的大弟子楊素心。楊素心自來平易近人,慈悲心腸,蓮薰實不得已,隻能將事情轉托於她。蓮薰許諾六個時辰內取回秘藥,其間傅溫瀾如有任何不測,再將碧水玲瓏心化開替上。

兩個多時辰過去。等到蓮薰遍體鱗傷,拿著尋回的秘藥回到營地,等待她的隻有宗門長老的懲戒和蘋蘋已經冰涼的屍體。

傅氏的女兒出事,無人膽敢擔責。在世人眼中,即便早已化為人形,蘋蘋也隻不過是個通了靈智的畜牲而已。幾乎是在蓮薰離開營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蘋蘋的死局。蓮薰知道她是在賭,賭眾人的良知,賭眾人的慈心。她選擇相信,因她自己是如此,也相信世人是如此。可她終究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傅溫瀾得用碧水玲瓏心後被連日送往傅家,蓮薰因有延誤救治之嫌被追責懲處,罰跪在天階前示眾謝罪。

手中的茶水漸涼,蓮薰放下茶盞。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息,逝者已逝,生者還是要保重自身,再如何,事情都過去了。”

聞人瑕看她麵色無異,繼續說道:“你天資卓越,直來直去,不屑對人隱藏心思,這些年來在宗門中樹敵不少。此番事後,那些流言更是不堪,你也總要試著示個好,能儘力為自己挽回些風評也好——”

“我累了,你先回去吧。”蓮薰的嗓音有些沙啞,帶著濃濃的倦意,岔開了聞人瑕未儘的話。

她是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聞人瑕不禁歎息,終是起身回去了。

再過不久天就要亮了。師尊去了傅家,不在扶風台。清晨不必去沐風廳聆聽早課,也可以安心睡一覺了吧。

她喜歡層疊的床帳,重重疊疊,猶如嬰孩蜷縮在母親的腹中,讓人心安。可是她如今蜷在榻上大睜著眼睛,看著層疊的帳幔卻怎麼都無法睡去。渾身都在疼,即便將她押送回山的過程中醫修對她身上的傷口做了緊急處理。此時鎮痛的藥物果然也已經失去了效力。屋中沒存丹藥,在她手上的傷藥向來沒有用不儘的。事已至此,也不能去回春閣了。

雨打軒窗,庭中風聲簌簌。恍惚間一個稚弱的孩童偷偷撥開床帳,窸窸窣窣翻上榻來。蓮薰微微轉頭,對上她帶笑的臉。

“小狐狸又想一起睡啦?”

“我今天用人形睡嘛~絕對不會掉毛毛的!”蘋蘋嘿嘿一笑,撲閃撲閃的圓眼睛帶著獸類特有的狡黠。

見蓮薰沒有反對,蘋蘋迫不及待地掀開被角,迅速鑽了進去撲在她的身上。她拉起蓮薰的手臂掖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有些孩子總愛白天困倦夜裡鬨騰,蘋蘋晃動著腳丫,轉過頭問身邊的人:“薰薰,你今天過得怎麼樣啊?開不開心?”

這是個無人會在意的問題,就連蓮薰自己也是如此。她日複一日地勤修苦練,不甘落於人後,辱沒師門;不想被那些不堪流言的主人們看輕。可是,那些始終是無人在意的角落。沒人問過她過得好不好,是否真的開心。

可是有小狐狸在身邊的日子,她總會不厭其煩地向自己問起。

在這個嚴酷的清晨,蓮薰被捆仙鎖緊束著,押跪在扶風台的大殿前。一旁的幾位長老神情肅穆,威壓駭人。周遭弟子的眼神仿佛化為了無法斬斷的實質,化成非議,在她的耳邊竊竊私語。這樣的聲音從她拜入師門以來就從未斷絕,日複一日連綿不斷地刺激著她的神經。這些年來她用儘全力挺直的脊背在此刻被外力壓彎下去,額頭幾乎快要觸地。

這種如在侮辱師門的境遇使得她腦子裡的弦一遍遍纏繞,繃緊,隻等待命運大手完成最後的一擊。熟悉的腳步在殿中響起。押解在身上的力量已然收回,可她實在不能抬頭,不願抬頭,也不敢抬頭。

“這就是那位——”傅氏遣來的使者睥睨著腳邊俯跪的人,輕蔑與隱怒儘收眾人眼底。

“此子處事不利,該當懲處,特地押解至此等候使者發落。”尹教習抬起蒼老的手指捋了捋下頜上的山羊須,迷蒙的雙眸中不見神采。

“既是紫山真人之徒,當然是交由真人定奪,我又怎好逾矩。”使者說了句場麵話,回身向門後款款走出的仙人行了一禮。

也許萬般皆由命中定,總是千般由人不由己。蓮薰最後還是抬了頭。仙人是恒虛山頂上終年不消的瑞雪,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恩人、師尊、血脈不曾相連的至親。一俯一仰間就決定了她的生息。她從來就相信師尊是明白她的,他撫育她長大,自然知曉她的為人。她謹守訓誡,行走正道,心存良善,從未做過拋棄同門,陷害同門的不義之舉。

蓮薰不知自己有沒有藏住眸中強烈的希冀,隻是在電光火石間就對上了師尊的眼睛。

那裡隻有一片空茫茫的白雪地,無生無息。

“按門規處置便可。”紫山真人步履匆匆,不曾停留分毫。傅氏的使者也跟隨他離去。在眾人嘈雜的議論中,主刑長老宣布了對她的處置,可她已經什麼都不能聽進去了。

腦中緊繃的弦終於在這個晴日徹底崩裂,發出巨響,延綿不絕。

……

隻有一人獨臥的床榻顯得如此空寂,耳邊仿佛還回響著那段童稚的餘音。小狐狸在問她,她還沒有回答。

良久,仿佛蘋蘋還在身邊的每一日那樣,蓮薰對著幔帳籠罩出的虛空扯出一個極淺的笑,那滴溫熱的淚終於可以在無人的世界裡悄然滑落。

“我今天也過得很好,很開心。”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