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台山天階入雲,仰首可見煙雲璦靆,山間草木葳蕤。
蓮薰已在階前跪了三個時辰,從日暮西沉直到明月澄空。她如今頗有些麻木。又或者說,這些年的許多際遇實在不能讓她感到快活。
可她——蓮薰挺了挺泛酸的腰背,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的不快活過。
遠處有一陣輕快的足音踏來,想來是守夜弟子前來巡夜。蓮薰膝行著默默向一旁挪了挪。等到鶴鳴三聲,幾個巡夜弟子有的腰佩長劍,有的背負長弓,交談著相攜而來。
雲台山一帶巡夜向來是肅律閣中內門弟子的分內之事。蓮薰在裡頭打過數月白工,也同許多弟子打過交道,想來這隊伍中也許有相熟的麵孔。
她微微抬眼,果見有兩人是熟麵孔。
那一行人行至雲台山下,忽見一人直跪在階前,正靜靜目視著他們。仔細一看,竟然是紫山真人坐下四弟子。
這是怎麼了?巡夜弟子中有幾人不明所以,於是麵麵相覷起來。
有人正踟躕著想上前問詢一番,被領隊的賈梅探手攔下。賈梅繼續領著一眾不明所以的弟子朝天階前進,暢行無阻,視一旁跪著的人如同無物。
這事如果放在平常那決計不會是平常。紫山真人聞名世間,其坐下弟子也都是人中龍鳳,備受敬仰。隻是這位四弟子——實在是一個例外。
長夜露濃,蘭草叢中的夜露浥濕了蓮薰的衣袍,一行巡夜弟子身帶夜風,迅疾地消失在天階之上。即便是短短幾個目光交接間,眾人心思也早已明朗。
這些年,蓮薰已經見過許多回避的、遲疑的、歉疚的眼神。可是如今,那些新的,帶著鄙夷和厭憎的神情使她脊背發涼。
僵硬的手指微微蜷曲,又緩緩鬆開,如此反複,那尊挺直的跪像終於委頓下來。
……
“她犯了何事?為何在天階前罰跪?”巡查隊中,一位百思不得其解的弟子還是開了口。
“是啊,且不說她犯了何事。”盧湘理了理袖口,慢條斯理道:“這條路內門人人必經,罰她跪在這裡,這不是在下紫山真人的臉麵麼?”
無人開口,眾人足踏石階,回響空靈。
領隊的賈梅形容冷淡,輕嗤一聲:“如果就是紫山真人叫她跪在這兒的呢?”
有人聞言大駭!
“難道真是因為——”
“就是那件事。她險些害得宗門與傅家失和,若傅二真的出事,恐怕紫山真人出麵也難平傅氏之怒。”賈梅淡淡接過盧湘的話茬,盧湘聞言眉間輕蹙。
“哎,你們說——蕭蓮薰這番所作所為,算不算反噬其主啊?”有一人幸災樂禍道。
這話不好聽,一人忍不住反駁:“你這話說得忒難聽,她如今與傅淵流、傅溫瀾同出一門,什麼主啊奴啊的。”
“怎麼?你聽不得啊,我偏說——她本來就是傅氏罪奴,自小就是。她盜物出逃,本該嚴懲!不過是撞了好機緣,讓真人破例收她為徒,還真以為自己天資卓絕,可以目中無人了!傅氏的那兩位一來,她還不是立馬就現了原形。我看她就是怨懟舊主,如今露了馬腳!”
這幸災樂禍者出自某一大族旁支的小家族,自來便對世家人事引以為傲,無不讚歎。眾人雖對蓮薰印象不佳,然而也看不得他這張狐假虎威的嘴臉,暗暗鄙夷。
“不過如此看來,蕭蓮薰對同門師姐見死不救,還有意延誤救治,此事屬實咯?”
“紫山真人今日已親自前往傅家,但願傅溫瀾無礙,否則——”賈梅略略思索,倒沒有繼續說下去。
有人慨歎:“嘖嘖嘖,傅師姐雖出身尊貴,但向來和氣待人,遇事無不相助;反觀這蕭蓮薰,同為紫山真人弟子,可真是不仁不義!”
……
眾人在月下言語交接,人聲纏綿著夜風飄遠。
……
他們口中的“不仁不義之人”此刻還靜靜跪在天階前,一副山崩地裂也不為所動的樣子,顯得頗有些呆滯。
思緒繁雜,眾人目光如同利刃,可以將她原地絞死。但蓮薰需要時間來好好捋一捋。
十八年前師尊將她帶來恒虛山時,她還是個六七歲的懵懂稚童,那時她記憶儘失,往今俱忘。既然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自然也不懼向何而去。她受師尊撫育長大,即便因紫山真人天性所致,他們不似尋常師徒一般溫情,蓮薰依舊對師尊滿心崇敬。不敢有一事違背,不敢有一言不聽。
也許她天生就該是他的徒弟,合該在離苦崖相見,合該在他膝下長大。
那些流言蜚語無需聽信。她天生穎慧,實力超群,十三歲結丹,十五歲通過內門三試。遇見那些挑釁的言辭、不善的目光,隻需讓手中的劍開口。那些人會知道他們的實力和他們的言語一般不堪一擊。
仙山瓊闕,不羈少年俠義,飲酒烈馬,揮灑萬丈豪情。
蓮薰稍早時太過順遂,以為將來也可以占儘人間春色。卻不知天命還留了後手,讓她餘後的日子難以喘息。
十年恒虛月,一場繁華夢。一切都從傅氏二子登上恒虛山開始變幻。
原來流言是真,竟然流言是真!
她是從大族中出逃的奴隸,途中為躲避追捕跳下離苦崖,被嶙峋的山石衝撞得筋骨寸斷,血肉模糊,蘇醒後記憶全失。
傅氏得知她的下落後決計不肯放人,是紫山真人力保,才將她帶回恒虛山。
這件事在天玄宗引起了軒然大波。拜當世大能或一宗長老為師是千百內門弟子的理想,更彆說還有成千上萬的外門弟子寄希望在內門三試中獲勝,得以躋身內門。而蓮薰,她僅憑機緣巧合就搖身一變,成了紫山真人座下高足。天玄宗的人太多,對這件事情的評價也不一。
有人妒她出身低賤卻稟賦超群,可以拜在紫山真人門下;有人惡她驕矜自滿,與人往來一言不肯相讓;也有人愛她直言快語為人豪爽……但看在紫山真人的麵子上,那些議論還不至於被擺到台麵上來。可蓮薰年少得意又秉性耿直,一言不合就要跟人頂撞回去甚至大打出手。隻是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她還太年輕,不明白流言也足以殺死一個人。
當傅氏二子正式拜入紫山真人門下後,流言蜚語頃刻就被坐實。尤其是在眾人察覺出紫山真人對各個弟子間的不同態度後,非議更是如雪片一樣砸在了蓮薰的頭上。
以前蓮薰總聽人說:真人是看她稟賦超群又身世可憐才將她收為弟子。蓮薰對這種流言一向嗤之以鼻。天下驚才絕豔,出身微末者眾多,為何獨獨收她蓮薰為徒?
可自從傅淵流、傅溫瀾二人出現後,她逐漸不覺得那話滑稽了。
傅氏二子出身顯貴,自幼拜紫山真人為師,隻是還未親身至恒虛山正式行禮。蓮薰十七歲那年,二人結束家族的授課,擇定良辰,正式前往恒虛山,拜在紫山真人門下。
這表麵是拜師大典,實則是天玄宗與世家交好的慶典。那日,內門入選的典禮和傅氏二子拜師同時舉行。諸世家大族、各宗門代表前來觀禮,掌門與各山長老齊聚一堂。
旌旗搖動,錦霞百裡。金車鸞鳥,烈陽生輝。
即便人海如潮和那樣多的花團錦簇,都遮掩不了俯跪在紫山真人身前的二人的風姿。座上的師尊,眉眼間笑意清淺。那抹笑意讓倚在觀禮閣闌乾上的蓮薰由呆愣到心驚,心境在人海中地動山搖,直至無所適從。
紫山真人為人一向淡然,甚至可以說是無知無覺,如同月照寒潭,一派孤獨清寂。恒虛山十年光陰,蓮薰沒有見過那張冷淡的麵容上哪怕一次的波動,一次也無。
可是那場拜師大典上,她看見了。也好像終於明白了些什麼。
……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師尊,是在寒江孤舟上。
她睜開眼,渾身劇痛。模糊的視線在幾次打量後,捉住了船艙外那個挺拔的背影。仙人奏樂,月下琴聲泠泠。
“你醒了。”仙人一曲奏罷,起身進了艙內。他微微俯身檢視,視線對上那雙孩童的眸子。
“你是誰?”重傷的小兒詢問仙人。
“修仙之人。”仙人放下小兒的手腕,轉身捏決,案上的一盞油燈噗的一下亮起,照亮了一方鬥室。
幾番問詢過後,仙人沉吟片刻開口:”諸事不知,應是傷及顱內,損傷記憶了。”
小兒眨巴了下眼睛,好奇地看著仙人。
仙人如瀑的墨發束在身後,錦衣垂地,如雪的容貌映照在小兒澄澈的眸中。
對視良久,仙人移開目光,緩緩開口:“事情既已如此,便同我去恒虛山吧。”
“做我門下弟子如何?”
那時蓮薰不知自己是誰,眼前的仙人是誰,亦不知恒虛山是何處。可看著仙人的眼睛,她還是答應了。這樣沒由來的親近,也許是因為眼前的人守著痛苦不堪的自己。她攥住了仙人衣袍的一角,仙人也沒有推開她的手。
她不記得那天師尊有沒有笑。也許有,也許沒有。也許是那一盞燈火能放出的光亮實在有限,她什麼也沒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