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篇
(一)
帝製泯,袁氏亡,各路軍閥混戰,能者王。
這亂世,李青山一句“跟了我吧”,溫如是便甘願棄了溫家的金玉滿堂,不顧流言蜚語,握住了李青山朝他伸來的手。那時候,他想,抓住了便不要放開。溫如是讀過那麼多的情書,但沒有哪一首情詩像李青山那樣冷硬又炙熱,他說:“青山如是,溫如是,你合該是我李青山的。”他才不要管世人的眼光,他浪漫又自由,並認為理應如此,與男人相愛,對李青山情根深種。
情濃時,李青山總愛摟著他說初見時的場景,他咬著溫如是的耳朵親昵的叫他玉人兒,小菩薩。他說隻一見燈下玉樣的美人兒,心魂兒都交代了。他每每那樣說話,溫如是都歡喜極了,眼睛彎彎,藏在他懷裡,露在外麵的往日嫩白的耳朵尖都染上了胭脂般的紅。
他跟了李青山七年,從上海到四川,再到北京,他們去過那麼多地方,打過那麼多的仗。
最苦的時候,溫如是偷了父親的章和家裡的兩處房契,換來的錢給李青山打仗。那次父親生了好大的氣,拿鞭子抽的這個他曾經最疼愛的小兒子半月都下不來床,甚至登報聲明與他脫離父子關係。他撐著滿身的傷,在父親的房門跪了很久,他明白父親的苦心,溫家世代從商,父親無意讓溫家陷入各路軍閥的鬥爭,但他不能眼看著李青山送死。也明白父親無法接受自己喜歡男人,他在父親的門前磕了頭,從此溫如是再與溫家無關,溫家再無溫子笙。那時他總發著燒,糊塗極了,背上的傷總也不好,李青山給他抹完藥,摟著他哭了,哭他心尖上的玉人兒因為自己傷成了那般。後來溫如是想,那時候李青山那樣愛他,怎麼就變了呢。
李青山打下京城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李青山攬著他上了城樓,他從後麵擁著溫如是,蹭蹭他凍的有些涼的臉,“子笙,這是我們的江山。”
是什麼時候變得呢?
李青山盤踞京城,成為幾個北方重省的掌權者,人人都要恭稱大帥。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這樣好的光景,原來濃情蜜意的好時光卻不再了。
李青山不會再喜歡摟著溫如是親昵的咬耳朵;他不再喜歡聽溫如是講自己一天的趣事;他不再喜歡粘著溫如是教自己跳舞;他不再喜歡為溫如是搜羅大順齋的點心;他不再喜歡纏著溫如是給自己讀英國詩人的情詩;總之,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滿心滿眼都是溫如是…
(二)
溫如是在李青山的外套上發現屬於女人頭發的時候,李青山慢慢不再推拖送來的女人。
他遲鈍的,在始料未及中,知道隻屬於自己的青山塌了。他無法準確描述那瞬間各種情緒充斥的心情,但他知道,所有的一切加起來,又苦又澀。他委屈又難過。李青山沒回來,他不肯去睡覺,執拗的在沙發上等他。他抱著腿窩在沙發裡,白色的絲綢睡衣堆在腿窩,露出的四肢纖細瘦弱。他等了好久好久,李青山才回來。他漫不經心脫了外套遞給下人,來到沙發旁,居高臨下看著角落裡的溫如是,溫如是朝他伸了手,他想讓李青山抱抱他,他想和他好好說說話。可李青山隻是看著他,問他怎麼還不去睡。
溫如是紅了眼眶,再開口已經泣不成聲,“我們很久沒說過話了,我想你了”,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怎麼都看不清李青山的表情,李青山的表情究竟是什麼呢?是心疼,還是不耐呢?李青山最終沒有抱他,隻說忙,叫他以後不用等他。溫如是猜,在他看不清的時候,李青山臉上的表情是不耐。
他低了頭,眼淚越擦越多,他胡亂擦著,難堪極了。
“為什麼,要有彆人?”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他們打贏武漢那戰時,也有人給李青山送人,那時候李青山是怎麼樣呢?他知道他沒要,還嘲笑自己是醋包,哄他一個就夠累了…
那天最終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但最後地上碎掉的茶杯,李青山的沉默,下人的口舌…所有所有,讓溫如是不願麵對。短短半月,他瘦了很多,原來溫潤柔和的麵龐有了棱角。他窩在書房,有時忍不住翻自己看過的愛情小說,在此之前,他所有關於羅曼蒂克愛情的想象全部來自書本和李青山,可他腦子裡一團亂,看也看不出什麼;更多時候是看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一坐便是一天。
(三)
李青山已經很久沒回宅子,在他心裡,不可否認溫如是是不同的。溫如是17跟了自己,燈下美人驚鴻一瞥,又跟著自己挺過最難的關頭,他不否認溫如是在自己心裡的分量。但到他今天這個位子,他不可避免開始放任自己嘗試外麵的花樣,七年的光景,對著一個人,他難免有些煩膩和力不從心。何況那檔子事兒自己正新鮮,溫如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好,這檔子事兒挑明了,李青山也礙著麵子懶得去哄他,想著先擱著,回頭再說。
報紙上李青山的緋聞滿天飛,宅子裡的下人也慢慢覺出點門道:李大帥家裡的的這位男夫怕是要失寵了!一時間,下人們交頭接耳嘀咕的小話愈演愈烈,伺候上也不似從前精貴,懶憊了不少。
溫如是是大戶人家生養的少爺,下人們看人下菜碟的齷齪自小也看過不少,人之常情罷了。隻是他偶然聽到花園剪枝下人的調笑:
“名不正言不順,日前仗著大帥的寵愛得了個夫人的名頭,現在失了大帥的寵愛,哪還再好意思說自己是夫人?”
“可不是,這在古時候不就和咱們下人一樣,是主子們逗樂取悶的男寵?”
“哈哈哈,玩意兒罷了”
溫如是再不想聽下去,拾了剛剪的兩隻玫瑰往回走,他逃也似的,手被刺紮了好幾處流著血也渾不在意。他未曾想到自己會有今日,隻是依附於李青山的臠寵,沒了李青山的寵愛便什麼也不是。
他將剛剪的玫瑰扔在桌上,扯了手帕來擦手,他低著頭,覺得今日什麼都同他作對,心裡又酸又脹,紅了眼。如果說,之前是哭這些年的情愛與時光,今日便是哭自己,他竟連溫如是自己都不成了,隻是人家的玩物。他扔了手帕,好生哭了一通。
李青山晚時回來,見沒布菜,上樓去尋人,臥室沒人,便去了書房。
書房隻留一盞黃色桌燈,桌上胡亂攤著許多書,溫如是枕著手睡著了,臉蛋兒上的軟肉擠在一處,李青山撥開他額前長了有些擋眼睛的頭發,許久沒好好看過他了,瘦了。抱了溫如是回房,想著明天哄哄他,這麼些日子總該消氣了。
溫如是睡得沉,做了很長的一個夢。夢裡是父親與自己斷絕關係的那天,自己跪在祠堂,蠻背的鞭傷,快要撐不住;母親在一旁哭,兄長跪著向父親求情,求他繞了自己,父親拿著鞭子指著自己,怒不可遏:“溫氏子可有像你這般!你對得起溫家列祖列宗嗎?”他看到自己艱難抬起頭,他痛極了,卻堅持說著自己的心意“父親,子笙有錯,錯不該偷契藏章,錯不改讓整個溫家陷入風險,可是父親,子笙喜歡李青山,隻因心上人與自己同為男人便是錯嗎?子笙不認!”父親氣極“你竟甘願如同這般世道的婦人一般,隻一心守著男人的家宅,將溫氏子的臉麵都要丟儘!”後來的場景斷斷續續,最後是他磕了頭,對著父親再沒為他打開的房門…那時他隻覺父親是惱他喜歡男人,而今才覺,或許父親是不忍自己萬般疼愛的孩兒有朝一日成為籠子裡的雀兒,平白遭人輕視。
夢裡那樣難受,卻怎麼也醒不來,溫如是睡著也在小聲的哭,蜷著身子抓著被角,嘴裡咕噥著斷斷續續的囈語,“不要”“子笙不要當雀兒”“子笙不要”…
李青山睡覺淺,懷裡人的動靜很快把他吵醒,伸手開了自己這側的燈,懷裡抽泣的人已經迷迷糊糊睜開眼,李青山摟著他輕哄,“魘著了?彆怕,沒事了”,溫如是呆呆的,任由眼前人輕柔吻去他臉上的淚,他想,自己還在做夢,這是從前的李青山。
(四)
原來那天不是夢。
溫如是能感受到,這段時間,李青山在哄他,或者說,是補償他。他從容的像從前那般待他,親昵又自然。但溫如是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他被動的任他擺布,對眼前的一切感到厭倦。他越來越多時候對著窗外的梧桐發呆,北京的冬天那麼冷,這棵梧桐是怎麼過冬的呢?
又一個冬天來臨,他收到了兄長寄來的家書,信上說:父親病危,速歸。
他甚至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他想去找李青山的時候,已經泣不成聲。東北戰事吃緊,日本人虎視眈眈,若東北失守,於盤踞北京的李青山是極大的威脅,李青山已經好幾日宿在司令部,這時去找他無異於添亂,權衡之下,溫如是給管家留了話,自己收拾行李上了南下的火車。
溫如是沒想到再見到父親是這樣的光景,父親瘦極了,再不是從前那樣康健的模樣,他跪在父親的床前泣不成聲,他一遍遍向父親說著對不起,他想,若能讓父親好起來,他寧願天天讓這個固執又內斂的老頭抽他鞭子…他和兄長在病床前守著,父親最終沒堅持下來,在那個晚冬病逝。
為父親入殮的那天,上海下了雪。
溫如是跪在靈前,低頭守著麵前的火盆,如玉的臉,蒼白瘦削,眼睛隻盯著盆裡燃儘的灰燼。東北局勢緩和,駐軍與日本人簽訂協議,他給李青山發了電報,告訴他父親去世的信息,然而最終李青山沒來。
葬禮結束,兄長和母親與溫如是商議移居美國的事宜,中國局勢不穩,日本狼子野心,與東北三省,與整個中國的戰爭必然爆發,日前的和緩隻是醞釀和籌備,他們希望,溫如是和他們一起走。
“子笙,莫要再留戀從前的光景,李青山非是良配”
“你父親去世,他竟不露麵,你與母親說實話,你與李青山究竟如何了。”
“商會那些老東西可時刻盯著我們,恨不能食咱們溫家人的骨血”“
“子笙,與兄長一起,守住溫家”
……
溫如是累極了,他說:母親,兄長,我得回一趟北京”
(五)
李青山不是感受不到溫如是的變化,他的冷淡,他的抗拒,都讓李青山煩不勝煩,他想自己已經在哄他了,他為什麼不知道順著台階下?東北局勢動蕩,自己顧不上他,下人來傳信,又搞得雞飛狗跳,一時間那些狗日的勞什子土匪出身的東北軍將領都笑話自己有個男夫,他麵上無光,自覺丟了麵子,得了溫如是發來的電報也不願理,何況溫家熙那老東西可從來沒給過自己好臉色。
溫如是回宅子時已經是晚上,他喚下人來收拾行李,想趕緊去歇歇了。他鬆了領帶往樓上走,“先生在嗎”,下人支支吾吾不敢答,溫如是皺了眉,搞什麼名堂,他繼續走,然後停下,腳下是混成一團的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儘頭的門沒關緊,裡麵是男人的粗喘聲和女人嬌媚的□□:
“爺,讓我為你生個孩子”
“給你,給爺生個孩子”
…
溫如是沒再繼續往前走,也沒再聽下去,下人去追他,他沒理,出了宅子,孑然一身。正如那年他一個人走向李青山,1928年的一個冬夜,他一個人離開李青山。溫如是走在路上,至今他仍然沒後悔那年向父親坦白自己對李青山的心意,他抬頭看,天上沒月亮,隻幾個星子,他想,罷了。
(六)
下人搬來溫如是的行李,李青山整理衣服的手停了停,卻不見溫如是的身影,他有些心虛,昨晚他喝的有些多,送來的女人他沒推,不想帶回了宅子,還在他和溫如是的床上廝混。
“夫人今日回的?”
“夫人…昨夜回的。”
“他人呢?”李青山急了,忙朝外走。
“夫人昨天一個人出了門,再沒回來。”
外麵天早已大亮,早沒有了溫如是的人影。他氣的摔了下人遞來的茶杯,吩咐人去找。一直到晚上,派出去的人一撥又一撥,都沒有溫如是的消息。李青山在客廳轉來轉去,滿身戾氣,地上一片狼藉。幾天的時間,北京城被他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溫如是的身影。他帶人去了上海,他想,除了溫家,溫如是沒有彆的地方可去,到處在打仗,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他安慰著自己,等找到溫如是好好哄哄他,他心軟,離不開自己的。
李青山來到了溫宅,溫宅的大門緊閉,溫家隻留了溫夫人遠房娘舅,老人和他說,溫家人搬到美國去了,前日走的,溫家的小兒子也去了。
溫如是走了,走去了美國。
李青山拿了槍上膛,指著老人,讓他說實話。李青山笑的瘮人,那雙眸子淬了毒似的盯著人,老人嚇得連連磕頭,說自己說的是真的,溫家的小兒子原來沒答應去美國,那天從京城回來後改了主意一塊兒走的。李青山摔了槍,讓人滾。他瘋了似的又摔又打,溫如是走了,他怎麼敢,他怎麼能!
牆上掛著溫如是的照片,他眼睛彎彎,看著鏡頭,笑起來漂亮極了。李青山拿下來,剛才的摔打叫他滿手的血,手指摸著照片上人的笑臉,染紅了那人的麵頰。
(七)
1938年,時隔十年,李青山見到了溫如是。
他穿考究的西服,頭發往後梳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眉毛,一如初見驚鴻一瞥,他依舊漂亮。站在飛機旁,組織人往下搬物資。戰時國民政府經濟崩潰,無法支持軍需,勸募獻金活動成了補充軍隊物資和後方活動的重要支撐和補充。溫家在美國華僑影響力巨大,是組織美華僑籌款救國活動的主要負責人。
李青山看著溫如是認真在紙上記著東西,看他有條不紊的組織分發物資,看他和旁邊的人討論著什麼,看他抬頭指著一角塌了的條幅…嘴裡的煙發苦,苦的讓李青山想哭。
李青山站的遠遠的,這仗他打的艱難,鬼子切斷了補給的線路,國民政府發不出來錢,他的兵全都餓著肚子。有天晚上,他坐在戰壕裡,手下的兵聊著天,他們說著家裡的婆娘,李青山看著天,他沒有婆娘,他隻有一個溫如是,去了美國再沒回來的溫如是。他有時又慶幸還好溫如是去了美國,要不然仗打得這麼厲害,他怕護不住他。士兵們在寫給自己婆娘的遺書,李青山的遺書擱在左邊胸口的口袋,裡麵一起放著溫如是的照片,他想,這仗如果自己死了,溫如是會不會連他的遺書都不願接收,他那樣不好,溫如是不要他的遺書也沒什麼不對。
溫如是登記好捐獻的物資,坐在一旁休息,他們來給軍隊送物資,一會軍隊的負責人組織長官和他們會麵,他鬆鬆領帶,這幾天的事情太多,累得有些蔫蔫的。
溫如是想過自己可能會見到李青山,但真正見到李青山,看他與自己握手,滿是繭子和血口子的手與自己的相握,看他黑瘦的臉,看他磨的都是破洞的衣服…溫如是有些狼狽的彆開眼,不去看他。他怕自己哭出來。
(八)
李青山找到溫如是的時候,溫如是在哭。
李青山把人攬進懷裡,抱著他哄彆哭,溫如是隻是哭,在飛機的角落裡,他們隻是這樣抱著,誰都沒有說話。
(九)
溫如是走的時候,李青山去送他,給他整理有些歪了的領帶,他說:“在美國好好待著,等戰爭結束再回來,我怕護不住你。”溫如是又想哭,他得承認他小氣,他明明是怨的,他怨李青山,怨他把自己弄丟了,怨他各樣的不好。可他見了李青山,仗打的這樣難,他又怕李青山死了。
“李青山,你要活著,我沒原諒你,你得活著”
李青山揉揉他臉,也紅了眼。
(十)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戰爭結束了。
這一年,溫如是41歲,李青山45歲,他們在美國的街頭相遇:
“子笙”
溫如是回頭,李青山活著,朝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