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後，一個女生匆匆趕來。
她背著有些舊的書包，過長的劉海掩蓋了秀麗的相貌，方框近視眼鏡又顯得窘迫。
她還是那樣習慣性地低頭，以至於讓人總能感受到她的內向與不自信。
可她又大步流星，走起路來很是堅定。
她來到茶樓包廂前，抬頭看定號碼牌後表情變得越來越難看，眼神中透著慌亂，半晌又迅速化作冷酷。
這時她才終於抬頭挺胸地推開門。
“說吧，你什麼意思。”她直接坐在主位，目光如箭般盯著對麵的女生，質問的語氣更是聲勢奪人。
此刻倒是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怯懦了。
對麵的女生——
楚窈挑眉，親手拎起茶壺來為她的客人續上一杯茶。
她先是莞爾，後不疾不徐地解釋：“朋友之間吃個茶點而已，哪有什麼其他意思。”
她的話林玥半點不信。
這間茶樓是上次周彥和她談夏選事的茶樓，連包廂都是同一個，要說楚窈沒有其他暗示，這根本不可能。
可是林玥私以為他們那場談話絕對隱秘，而且即便是有錄像也看不出有不對的地方。
所以她也不懼。
楚窈遞茶點她便吃，茶也喝。
她自認除了因心緒不忿向周彥透露了幾次關於“那個東西”的事情之外，並沒有對不起楚窈的地方，況且那兩次之後她也想通了。
周彥不是個好東西林玥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年紀輕輕就能這麼卑鄙她是真的沒想到。
誠然夏選沒有成功，但是明明是他一句話的事情，周彥卻寧願落選也要借機貶低她。
而且她那個非人爹的事情又被重點調查肯定有他落井下石的成分。
卑劣，令人惡心！
周家如今還勢大，這個仇連同上輩子，她先前隻想利用信息差搞錢，現在卻想著要讓周彥跌到泥裡。
所以林玥及時停止和他交易。
至於楚窈的邀約，今天遊園會的鬨劇林玥已經知道了，來的路上她便想清楚了。
在厭惡周彥這件事上她和楚窈是一致的，即便“那東西”如今“綁定”了楚窈，恐怕也是它的選擇而非楚窈的掠奪。
因為楚窈很明顯根本不清楚可以拿它來做什麼。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暫時放她一馬。
林玥心底快速盤算著，與其是捋清自己的心思，還不如說她在勸服自己——勸自己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勸自己心安理得地兩頭吃。
她需要錢出國。
周彥已經猜到了一部分，現在還好，等到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出現她就非常危險了。
屆時不提周源國際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而且周彥本身就是個違法分子，兼之爻市衛勉和衛禮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那群蠢貨都以為她喜歡衛禮。
真是一蠢蠢一窩，一蠢兩輩子。
她作為衛禮的弟媳，能不知道這是個什麼貨色？
隻是幼時總有人欺負她，同衛禮交好不過是順便，林玥要的始終是他那有錢、有本事、人還格外好的外婆看自己可憐能照顧幾分。
事實也如她所願。
那幾年林玥挨打了有地方躲，餓了有人管飯，沒錢買練習本還有人給她買。
林玥覺得她問心無愧。
老人常年一個人，家裡並沒有保姆或者護工，因為她覺得不自在，而子女或孫輩一年到頭都不來一次，林玥卻儘到了陪伴和照看的心意。
她固然有小心思，可君子論跡不論心。
至於衛禮，外婆去世後他們就不怎麼聯係了。
他太精明事故。
林玥越想越覺得自己高考後必須得出國，她現在很缺錢。
同周彥交易時林玥並不敢提錢產之類的事。
她上次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見楚窈自顧自泡茶，林玥倒是先穩不住開了口，“我和周彥的關係和你想的不一樣，沒辦法幫你。”
她目光微閃，看似誠實地說了這麼一段話。
掌握籌碼者當然不能處於下風。
楚窈勾了勾唇，她抬眸直直望進林玥眼底，佯裝訝異地道：“原來是這樣麼？我瞧你自汙也一意為他考慮，還以為你能說得上話呢。”
林玥的神色驀地沉下來。
她幽幽地盯著楚窈，仿佛要從她笑吟吟的神態中看穿什麼。
楚窈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她還了解多少？
若是如此……
就怪不得她“借刀殺人”了。
“你在說什麼胡話，我聽不懂。”林玥自然矢口否認。
楚窈便斂了笑意，冷漠平淡得一如剛來這個世界時的模樣，她向後傾靠在沙發背上，掀起眼簾瞥過去。
此時此刻她的氣質與平常截然不同。
平時的楚窈是一株花，一株開在精心打理的花房中的名貴海棠花，看著賞心悅目，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行為舉止更是在少女的靈動之外透著被刻意培養出來的高雅矜持。
這花是客觀存在的，是深紮於世界土地之中的。
怎麼形容此刻的楚窈呢？
她是端坐高台的神龕，俯瞰眾生，無所不知卻又因更未知令人恐懼。
一如她剛來時那般怪異。
突兀的轉變難以被大腦合理化。
林玥倏爾怪異地笑出了聲，她像是第一次認識對麵這個人一樣，甚至站起身來上上下下地打量。
畢竟是體會過一世“好運道”而如今還都記得的人。
她沒有窺到世界意誌存在嗎？
未必吧。
這一刻林玥的腦袋空前絕後的聰明。
她將自己重生前後的所有事情都串聯起來。
尤其是關於楚窈的那一部分。
她笑聲越發尖銳，直刺得人耳蝸發疼：“你是楚窈？可笑！可笑！你怎麼會是楚窈呢！披著皮的怪物，原來是怪物！”
她顛顛地笑夠了又坐下。
楚窈並沒有給出多餘的反應。
每個世界氣運之子的根基都不同，有的在女主身上，有的在男主身上，這裡明顯是林玥的氣運綁在周彥身上，而周彥氣運的根基也是周衛兩家的權勢。
所以它——主角光環剝離後的世界意誌修正的表現是林玥的“重生”。
可笑的是這份“先知”本身不是為了原來這位女主角，而是為著要她幫助周彥穩定根基。
至於為什麼不讓周彥自己重生，若是如此還有女主角什麼事？
“你說的話，我也聽不懂。”楚窈抬起手撚了一塊兒豌豆黃吃了，她語氣循循善誘，“林玥，你是一個聰明人，我們的戰線是一致的，而且並沒有衝突，你設身處地想一想自己的需求和立場……”
“我想你應該明白，我和他誰更可信。”楚窈說罷又起身為她添了一碟蒸甜糕。
林玥笑也笑夠了，她冷眼瞧著這成人的怪物——
難怪在醫院時楚窈說那樣一段話。
原來她就是它。
難怪，難怪它沒有上輩子那麼邪性。
既然知道饋贈即有代價，它又怎麼會做這樣消耗自己的事呢？
林玥安然坐下，她認為自己現在已經有兩方的把柄了，於是很是從容地談判：“關於周彥，關於周家，你想知道的我都記得，就看你能拿出什麼了。”
楚窈聽罷彎了唇，眉眼含笑，又是那幅叫任何人都難以拒絕的樣子。
果然還是她不夠謹慎。
不過……
林玥倒是很自信她走出門還能威脅到自己呢。
金色愈發深的蝴蝶停在她的頭頂。
“你知道的，我們家雖然根基尚淺，但錢和人是不缺的。”楚窈溫和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以鼓勵的目光注視著林玥。
林玥同楚窈對視半晌終於做了決定，她冷靜下來後緩緩開口——
“我想想，那就從夏選開始說吧……”
她也需要一個發泄情緒的出口。
怪誕的秘密藏在心裡久了也是會瘋的。
楚窈當場兌現承諾，將林玥當前需要的數額轉給她。
由於銀行安全監管，大額轉賬需要到櫃台，還要提交彙款原因，目前能夠給出的隻有很小一部分。
但是這也足夠林玥前期出國了。
說來好笑，因為林玥拒絕簽任何書麵合同，所以她們的承諾全靠各自的誠信程度。
林玥算計得明明白白。
為著周衛倒台的內部消息，楚窈一定不會抵賴後續的款項，畢竟有些事情當下還真隻有她這個周彥的枕邊人知道。
比如背後的操盤手，以及關鍵證人。
而同樣的訊息，她換個說法完全可以交易給其他人，對周彥就可以虛虛實實摻雜著。
林玥也是這麼打算的。
方才講著講著，她轉念一想，反正自己都要遠走高飛了，那周彥屆時即便想對她動手也得思忖一下手能不能伸得那麼長。
兩頭吃完全是可行的。
林玥不打算高考了。
她覺得自己反正已經上過大學了，而且又暴露了自己的異樣，那與其整天惶惶不可度日生怕又被周彥禁錮，還不如換一個環境重新開始。
如果順利的話，屆時在國外找個學校上也可以。
她拿到錢就立刻去做準備了。
楚窈剛打開手機就彈出幾條消息——
“楚窈，我媽說周伯母那邊沒空搭理周彥，關鍵看學校的態度……”
“窈窈，國盛讓我給你說因為你和同學打架，遊園會實踐分可能沒了。政教處調了監控，我給你偷要了一份，但是現在學部委正準備開會討論給你們警告還是記過處分，這是怎麼回事啊？”
前一條是路雅，後一條是沈黎。
國盛的意思很清楚，這件事他阻止不了，學部領導給出意見後就要開行政會，到這一步基本上就定了。
在處分下來之前她們要自己想辦法。
楚窈看到沈黎的消息，她冷笑一聲。
好好好，從這裡下手是吧！
現在的時間線裡衛勉從爻市向嶽市調動的流程已經快要走完了，很快就會對外公示告知。
這兩個地方可不能相提並論。
周源國際旗下安樂醫院正被起訴，媒體密切關注著。
原本周彥和林玥命絲纏繞、氣運相和，此時世界意誌剛好將她與舊域聯結，它們的力量甫一被奪走，衛勉的調動流程又停止，被害家屬也因為車禍突然接受賠償撤訴。
現在他們拿什麼填上那幾分運道？
失之毫厘，差之千裡。
她倒要看看看看周衛兩家能不能一手遮天、周彥自身的氣運有多強盛……
世界意誌又能控製多少。
至於處分，給了倒好了。
她有的是時間和精力拿著證據去市教育局和省教育廳投訴、申辯。
楚窈什麼也不準備做，她甚至有心思一一回複消息，而後才起身回家，無論如何要先給韓芷一個心理準備。
學校這邊直接等會議結果就可以了，今天也不用去了。
難怪她一開始就覺得桐市一中透著一股私不私、公不公的矛盾感，原是為了在主角與他人發生矛盾時為其大開方便之門。
楚窈實在忍不住陰暗地想。
她快步出門，校服外套被脫下來拎在手上，沒走幾步就被叫住。
“同學，你的學生證掉了。”聲音比較低，但是楚窈還是聽見了。
她回頭，麵上的神情還保持著沉浸在思緒中的冷漠與嘲諷，與對方對視的瞬間沒能轉換過來。
於是她也放棄了，懶於給一個微笑。
楚窈隻頷首禮貌道謝。
她轉身就走。
陳斯許凝視著女生的背影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他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原來她也有冷臉的時候嗎？
不過……
她好像心情不太好。
楚窈心情好才奇怪呢！
她來到這個世界大半年都順風順水的，這才是第一次同主角正麵對上就落於下風，更彆提他背後的祂的意誌了。
她也不是沒認出來這個人幾個小時前剛剛見過，畢竟是自己的第一位客人，而且不論是聲音還是外形都很有辨識度。
但是那又怎麼樣？
隻是個陌生人而已。
楚窈心底平淡地想，迅速坐上車將陌生同學拋之腦後。
不知道家裡有沒有人……
人自然是有的，韓芷今天倒是剛好在家。
她今年在悄無聲息地爭取公司裡的話語權，這次促成了一個新的合作項目還拿到了兩項技術，使得公司市場競爭力上升了一個量級，直逼行業龍頭企業。
向來以儒雅自居楚盛華在會上一言不發，臉色不算難看也說不上好看。
項目合同一敲定他就出差了。
韓芷才剛嘗到權力的甜頭，而且老媽在家裡，她根本不在乎楚盛華心裡的彆扭。
當年她拿了獎項真心實意地高興得像個傻子似的的男人現在生怕妻子奪了他的權、搶了他的利，在辦公室那一畝三分地竟年複一年變得同床異夢。
他外麵有沒有人韓芷很篤定，沒有。
楚盛華的出差就是一個人躲清靜。
但是他還是不是原來的愛人，韓芷也很確定，不是。
這邊韓芷正一邊想著感情之間的那點事，一邊與老母親訴家常，話題也恰好說到小女兒這次在學校裡的表現。
老太太成玉語氣欣慰地敘述著：“她做什麼事有衝勁兒呢，這點像你，一定要給它做成了……”
正說著，話題的主人公到家了。
兩人轉過身看去，卻見小姑娘雙眸兔眼似的，漂亮的小臉蛋上儘是淚痕，癟著嘴滿臉的委屈。
“外婆，媽，媽媽……對，對不起……”楚窈含著哭腔喊著媽媽與外婆，眼淚“唰”一下流了出來。
像是一頭幼獸，在外受了委屈還能堅強撐著，歸巢見了成年獸就再也忍不住。
韓芷被女兒哭得心都疼了，她三兩步上前抱住孩子，邊擦著淚，憤怒又怕再嚇著她，於是含聲問道：“誰欺負你了？告訴媽媽，喔……不哭不哭哦，怎麼了呢？”
成玉也擰眉站在一旁輕輕拍著外孫女的背，給她順著氣。
“我，我在學校得罪人了，我怕，怕他們打壓爸爸媽媽……”楚窈便抽抽噎噎地解釋。
韓芷和外婆滿眼疼惜地扶著自家姑娘坐下，要她緩口氣慢慢說。
楚窈便一五一十地講清楚這件事。
本身她也沒錯。
所以她也不害怕客觀公正地去說。
她自己沒什麼好畏懼的，主要是以後和周彥對著乾的事情多了，影響到家裡是難免的，今天隻是打個預防針。
楚窈抽著鼻子說完，心裡思索著二人的反應。
如果是得罪周家的話……
或許會責怪，或許會要她道歉，會不會放棄她呢？
“囡囡啊。”楚窈話音落，幾息時間，外婆卻問道，“你們校領導都叫什麼名字啊？”
“校長叫王建華啊……”她還沒說完，成玉就掏出了手機。
楚窈呆呆地看外婆撥通電話，語氣熟稔道：“喂，小王啊，你韓老師啊，他身體還好，就是有個事情問問你……”
楚窈愣住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