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今安第一次見到他爸爸,是八歲那年。
那天他考了一百分,額頭上粘著老師獎勵的小紅花,他高高興興昂首挺胸的走回去,路上遇到的人,都會誇一句他的小紅花漂亮。
他步伐不大,卻十分急促,迫不及待想要和奶奶分享這份喜悅,隻是走進門後才發現裡麵坐了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模樣周正,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西裝,下擺還有不知道從哪蹭上的草。
他看到牧今安後,溫和笑開,伸開手就要牧今安過去。
牧奶奶在屋子裡邊乾活邊絮絮叨叨,似乎是在埋怨男人,但語氣裡的欣喜是掩蓋不住的,那天晚上家裡破天荒的炒了好幾個菜,奶奶說是為了慶祝牧今安考試滿分。
但牧今安知道不是,他以往滿分時都沒有這麼隆重,那麼就是跟這個男人有關。
飯桌上小牧今安埋頭吃飯,牧奶奶和牧正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牧奶奶在說,牧正民偶爾應承一句。
他邊答應牧奶奶以後改邪歸正好好生活,一邊將盤子裡的雞蛋夾給牧今安,“多吃點飯,看你瘦的。”
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金燦燦的雞蛋,牧今安終於敢抬起眼,認真的打量起眼前這個男人。
他下巴上有些青茬,頭發也像許久沒打理過,說話時指尖總是忍不住來回摩擦,指腹的紋路已經淡到幾乎看不見。
見牧今安一直盯著自己,牧正民笑開,“怎麼,不認得爸爸了?”
牧奶奶也在旁邊搭腔,“今安,他是爸爸。”
爸爸這個詞語離牧今安太遙遠,至少前八年他是這麼認為的。
每次看到下雨時同學被趕來的家長一個個領走,小牧今安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開始認真的思考雨是從哪來的。
然後披上牧奶奶給他做的塑料袋雨披,埋頭衝進雨裡,冰冰涼涼的細雨猶如一條條靈活的小蛇,狡猾的鑽進衣領,順著肌膚蜿蜒到心口。
路上看到其他的同學被爸爸背在背上,牧今安當作沒看見,回憶白天教的課文。
小小的牧今安腦袋裡承的下很多。
小小的牧今安腦袋裡也承的很少。
但是現在,那些跳舞的小蛇,課文,甚至一百分統統不重要了,他第一次放任自己去思考爸爸這個詞。
牧今安看得出來,爸爸回來後奶奶很高興,仿佛年輕了好幾歲,每天一大早就趕去市場,買下當日最新鮮的菜。
牧正民開始跟著同村的叔叔出海捕魚,有時候回來還會給牧今安帶好看的貝殼和石頭。
牧今安將這些東西全部妥帖的收到抽屜裡。
那段時間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最開始隻是一通陌生的電話。
後來不斷有陌生男人來到家裡,奶奶和他們爭吵,推搡。
爸爸回來後從沉默不發到掩麵痛哭。
一切都被小牧今安透過門縫看的清清楚楚。
後來爸爸又走了,他說他要出去打工還債,等他再回來,一定要讓牧奶奶和牧今安過上好日子。
臨出發的前一晚,牧今安悄悄把自己得到的所有小紅花都塞進爸爸的背包裡。
老師說攢夠十五朵小紅花,就可以許一個願望。
老師有整整一櫃子的零食和漂亮的本子,所有同學都想要這個願望,以換得零食和文具。
牧今安也想要。
但比起本子,他更希望小紅花可以幫助爸爸實現願望。
他想起之前。
夏季多雨,本就難走的土路淋上雨後更加泥濘,旁邊的同學被趕來的家長一個個接走,牧今安就坐在座位上乖乖寫作業。
教室門每一次被推開,都有一個小朋友歡呼著跑過去,撲進父母的懷抱。
直到某一次教室門被推開,那道呼喚牧今安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烙在牧今安心上,燙的他險些連筆都握不住。
牧正民站在門口,高大的身軀站在教室門口微微顯得有些拘謹,他看著牧今安,微笑著伸出寬厚的手掌,
“回家了。”
*
宋知簡看到牧今安的樣子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沉默片刻,徐徐說道,“今安,不是我一定要逼你怎麼樣,但你有沒有為你自己想過?”
“我之前去了趟你家裡,見到了你奶奶。”
牧今安此時才有了反應,抬眼看向宋知簡。
“你奶奶托我給你帶句話,你自己聽聽吧。”
宋知簡的手機直連車載藍牙,她點了兩下後,車載音響裡徐徐傳出牧奶奶的聲音。
“開始了嗎……”
驀一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牧今安睜大眸子,鼻子發酸,眼尾泛紅。
“開始了。”
“今安呐,我是奶奶……”牧奶奶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和煦溫暖,猶如陽春三月,春暖花開。
“你在外邊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好好吃飯?一定要照顧好身體,不要為了省錢餓肚子……”
牧奶奶絮絮叨叨說完後有些不好意思的,“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嗬嗬,它能不能錄下?”
宋知簡站在旁邊小聲回複可以。
“今安,你的朋友來看我了,他說你在外麵過的很好,也交到了自己的朋友,奶奶很為你高興,你之前說想要去當練習生,奶奶是支持的,但我不希望你是為了彆的人而去做這件事,哪怕是你的父母,你應該真正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管怎麼樣,你都是奶奶的驕傲。”
牧今安坐在副駕駛,眼眶越來越紅,宋知簡心裡歎氣,主動下車,給他留下獨處的空間。
同時那份檢查報告,也被她留在了車上。
今天是陰天,黑沉沉的烏雲籠罩在頭頂,壓得人無端心慌,宋知簡沒等多久,牧今安就下車走過來,“知簡姐,你送我去醫院吧。”
還是上次那個檢查的醫院,不過這次有了病因,宋知簡找大夫有了著重檢查的項目。
很快檢查結果出來,牧今安因為長期服用鎮定安眠類藥物,突然斷藥可能會出現戒斷反應,但是以牧今安如今的情況,立即停藥刻不容緩。
宋知簡叮囑牧今安遵醫囑停藥,天色太晚,來的路上有蒙蒙細雨落下,晚上開車不安全,宋知簡索性送牧今安去了酒店,自己則回家住,第二天再送他回去。
第二天趕到酒店樓下時,牧今安比昨日看起來頹喪的多,眼底淡淡的青色,大概一夜沒睡。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劈劈啪啪的打在葉子上,早上終於雨過天晴,路麵深色,空氣中混合著泥土的味道。
宋知簡趁著紅燈的間隙,看了眼牧今安,“餓不餓?”
牧今安搖搖頭,比往日更加沉默。
宋知簡隻能留給他安靜的空間,快到宣塢小鎮時牧今安接了個電話,剛說了聲喂就能聽到那邊顧寶宇的聲音。
“今安哥你去哪了昨天晚上沒有回來嗎?”
牧今安抿了抿唇,半天說不出話,宋知簡主動伸手要手機,牧今安猶豫兩秒,將手機遞給她。
“我有點事找今安說,帶他出來了,我們馬上回去。”
“什麼?”顧寶宇徒然拔高音調,“你們不會背著我出去偷吃了吧!”
宋知簡滿頭黑線,這顧寶宇腦子裡就想著吃。
“誰和牧今安出去了?”
另一道較低的聲音出現,顧寶宇回複那人,“知簡姐啊,她帶今安哥出去了……哎我手機……”
顧寶宇聲音晃了兩下,一陣細細簌簌後,電話那頭換了個人。
“宋知簡?”陸辭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但宋知簡明顯感覺到那頭氣壓低了好幾個度。
他生哪門子氣?
宋知簡專心開車,“沒大沒小,叫姐。”
陸辭差點氣笑了,“我昨天晚上給你打了一宿電話,原來你是跟牧今安在一起?”
陸辭給她打電話了?
宋知簡掏出手機抽空看了一眼,沒按亮,果然是沒電自動關機了。
她想起昨晚上準備充電時充電器放在小鎮那邊的酒店裡了,也就沒充,“我手機沒電了,你找我有事嗎?”
陸辭沉默兩秒,說了句“沒事。”後,便掛掉了電話。
顧寶宇:“你怎麼掛了啊,我還想和知簡姐再說……”他看著陸辭的臉色,後麵的話沒敢再繼續說。
“你腳傷的事不告訴知簡姐嗎?”
明明是盛夏酷暑,陸辭的眸子卻像臘月池水般涼,“不用了,她也不在乎。”
這頭宋知簡把電話還給牧今安,勸慰他彆想那麼多,當下要緊的是專心訓練,出道要緊。
牧今安低聲應下,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一路將牧今安送到公寓樓下,看著牧今安消瘦虛弱的背影,宋知簡幽幽歎了口氣,轉身就看到槐樹下站著的陸辭。
他一動不動的看著她,也不知站了多久。
宋知簡走上前:“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
陸辭抱臂,語氣不怎麼好,“你昨天去哪裡了?”
宋知簡不想沒有經過牧今安同意就把這些事告訴彆人,哪怕是他的隊友,她模棱兩可,“一點私事。”
陸辭聞言撇嘴,臉上明晃晃的寫著不高興:“你和牧今安,有什麼私事?”
宋知簡莫名有種兒子爭寵的既視感,這個念頭一出來,即使現在陸辭臉臭的要死,她也莫名從裡麵看出一絲萌態。
陸辭愈發皺眉:“你瞎樂什麼呢?”
“沒什麼沒什麼。”宋知簡搖搖頭,連日來的沉悶一掃而空,她順手揉了兩把陸辭的頭發:“我還有事,走了。”
感受到頭頂並不算輕柔的觸感,陸辭像被施了定身術般,怔在原地。
看著宋知簡越走越遠,他回神,拿出手機,出來這麼長時間第一次撥通那個號碼。
隻響了一聲對麵就被接通,陸辭神色平淡,“幫我查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