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這次我是真的有要緊事,你就告訴我吧,你到底把銀行卡放哪了?”屋外是一陣陣櫃門碰撞的聲響,那是很久才回家一次的母親找錢發出的動靜。外婆對此早就習以為常,隻是冷冷地回道:“要錢我這沒有,要命我老婆子的命倒是有一條,你就算是為了雨兒和嘉陽想一想,他們跟著你要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嗎……”
母親在外婆這吃了癟,就來找我,她一隻手拉著我,另一隻手搭在我肩上,柔柔地說:“雨兒,媽這次肯定會發財的,你想要什麼媽都給你買,你不是一直都想要那個叫什麼筆記本的電腦嗎?”我隻是附和著點點頭,接著聽她的小算盤,聽她講她會如何發財讓我們家過上多好的日子。那是我記憶裡母親少有的溫柔的模樣。
在我也拒絕告訴她錢在哪裡的時候,她馬上就變了一個樣子,指著我罵道:“你個死丫頭片子怎麼想的,目光真是短淺,也不知道一天天上學都乾什麼去了,還沒你弟弟……”外婆端著飯走過來製止了母親:“吃飯了吃飯了,雨兒你去叫嘉陽出來吃飯,你也少說幾句吧,阿慧。”母親的鬨劇就這樣結束了,過了沒幾天她又走了,說她和朋友搞了一個旅行社很賺錢什麼的。
所以家裡一般就隻有我、外婆、嘉陽,我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外婆總說“家裡窮,還好你們兩個懂事,沒讓我操多少心。”
今天是周末,我和往常一樣約了發小黎曉楠出門去圖書館看書。外麵的風呼呼地吹著,吹亂了我的發稍,抬頭是和煦的陽光,遙遠的白雲,沒有香飄十裡的果園,沒有金光燦燦的稻田,隻有幾片紛飛的秋葉,隻有四季都不停歇來往的車輛和人群,這是寧城這座新型工業城市的秋天。
正當我望著幾片即將凋零的黃葉發呆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嘿!小雨點看什麼呢這麼入迷,咱們快進去吧,這風要吹死我了!”我聞聲轉頭——是曉楠,她的臉上漾起春風似的笑容,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望著我,調皮的風吹的她新剪的短發肆意橫行,這副模樣倒是有幾分俏皮可愛。“曉楠,你怎麼不多穿一點,今天可冷了,凍感冒了怎麼辦?”我一邊說一邊牽起她的手塞進我的大衣口袋。她湊到我跟前,一臉諂媚地應道:“哎呀,我就知道我家小雨點最關心我啦!好了好了,我們快點進吧,對了,你弟嘉陽怎麼沒一起來,他……”我倆一路有說有笑的,就在快到圖書館的時候,一個十六七左右的少年朝著我直直地走過來,打量了我一番,笑著問我:“你好,我叫徐坤。你就是李嘉陽的姐姐吧,我和他是一個班的同學,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你好漂亮,我們可以加個聯係方式嗎?”少年羞澀地低著頭,臉好似天邊的雲霞,早已紅了大半,等待著我的回應。我看著眼前這個自稱是我弟同學的陌生男孩,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曉楠還在一旁打趣我,眼前的男孩卻不知是什麼時候跑走了。
黃昏我與曉楠在車站分了手,她坐上六路公車已經走了,我還在等回家的車。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我時不時探出頭,朝車的方向看去。十幾分鐘過去了,車還是沒來,等來的還是那個陌生的男孩。他又一次懇請我能和他加個聯係方式,我又以手機沒電為由婉拒了他,卻不想他其實跟了我一路,跟著我上了同一趟車,甚至跟到了我家樓下,不過這一切我當時沒有絲毫察覺。我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八九點了,狹小的客廳裡留著一盞昏暗的燈,那是應該外婆為我留的,她大概已經睡了,嘉陽也應該在自己的臥房做作業。“嘎吱”是門開的聲音,嘉陽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間的門,輕聲問:“姐,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他的樣子有些莫名其妙,我也小聲回應他:“是我,怎麼了嘉陽?”他快步走出臥房,把我拉到門邊,神情焦灼地問我:“姐,你知不知道外婆去了哪兒?我下了補課班就回家了,到現在外婆也沒有回家,我給她打了幾次電話,都顯示不在服務區。” 我心頭一緊:外婆她年紀大了,最近也常和我絮叨她老是記不住事,不是真的出了意外吧。想到這,我慌了神,緊緊攥著弟弟的手,還是先給外婆打去了電話——“嘟嘟……您好,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我來不及考慮,拿起外套準備出去找外婆,嘉陽攔住了我:“姐,外麵太黑了,你還是待在家吧,我出去找。”看著眼前麵容俊秀、身材清瘦,比我高出至少有一個頭的少年,竟感到有些陌生:幼時遇到事常躲在我身後、愛扯著我衣角的弟弟是從什麼時候長大的呢?
寒風裹挾著漆黑,熙熙攘攘的人群湧入窄小的老街。終於,在老街儘頭的拐角,嘉陽找到了癱坐在一家老舊照相館門前的外婆,她神情恍惚,嘴裡還在念叨著一些奇怪的事:“誌剛……誌剛!你彆走,你走了我怎麼辦,你……”嘉陽蹲下來,緊緊拉著外婆的手問她:“外婆,你怎麼在這兒?你有沒有事?你去了……”趙蘭這才緩過神來,儘力擠出一絲微笑來:“我的乖孫嘞,外婆沒事,外婆就是出來轉轉。走,回家吧。你姐應該在家吧。”李嘉陽察覺到了趙蘭的反常,他心裡明白——外婆一定有事情是不願告訴他的。他沒有接著問下去,頓了一下,朝外婆點點頭。
嘉陽帶著外婆回來了,我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但是外婆也同樣選擇了對我隱瞞這些事。
第二天清晨,我和弟弟早起去上學,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班裡麵,一群女生圍著單姚姚嘰嘰喳喳地討論哪家護品好用,另一群男生則是以陳逸詩為中心聊著籃球足球之類的話題。而我是班裡的小透明,我相貌中上,個子不高,性格內向,朋友很少。我常常一個人呆著,但也會在大家午睡時偷偷盯著少年微微顫動的長睫毛發呆——少年白皙的臉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他的嘴角微微上翹,呼吸像溫柔的春風深沉均勻,大概是在做什麼美夢。年少的心動很難用一個具體的詞彙來描述,那一天他的球不小心砸到了我,回頭看到一個少年正慌亂地道歉,我看著他,竟不自覺直了眼,紅了臉。那一刻暗戀的種子在心田裡種下,慢慢生根發芽。那一天起,我黯淡乏味的生活裡迎來一點光亮:是在人群裡一眼就能望到他的安心,是在走廊裡偶然擦肩而過與他對視幾秒的竊喜,是在教室裡看著他背影漸漸出神的幸福……暗戀是一個人的兵荒馬亂,我喜歡陳逸詩,隻有我自己知道。可是,可是我又好想牽起他的手,好想擁抱他的身體,好想走進他的世界啊!
“嘿!發什麼呆呢小雨點,看看小爺新買的手表好不好看?”張帆不知道什麼時候從我身旁冒出來向我炫耀著他的新手表。“啊——啊沒什麼,你的手表挺好看啊。”我才回過神來,甚至沒看到新表的樣子。張帆才不管這些,聽了這話,他洋洋得意地靠在椅子上:“可不好看嘛,這可是我舅舅從國外……”“張帆,說什麼呢?好了大家都安靜一下,我說幾件事。”老師站在講台上扯著嗓子喊,“今天我們班轉過來一位新同學,大家鼓掌歡迎一下!”我的目光順著門的方向——一個男孩正小心翼翼地探著腦袋往裡瞅,在掌聲中,他扭扭捏捏地走上講台:“大……大……大家好,我是徐……徐坤,我是從上海轉過來的,我……我年紀比較小,還請大家多多關照。”講台下是一陣掌聲,接著是小聲的議論。什麼?他是徐坤?昨天那個也是徐坤?可能是同名吧。我有些疑惑地盯著他看,他大概是注意到了我奇怪的目光,把頭埋得低低的,臉也更紅了,我總覺得這模樣好像在哪見過,卻怎麼都想不起來。老師走了,張帆繼續拉著我閒談。
我無心於此,隻是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感到一陣昏沉,四肢也越覺無力,仿佛一朵隨風而逝的蒲公英,輕飄飄的。我眼前一黑,“嘭”的一聲從椅子上摔下去了。好疼,我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連眼睛都沒法子睜開,隻聽得見周圍有人喊著:“沒事吧……沒事吧……陳逸詩你怎麼……”後來發生了什麼我記不清了。有印象的隻有再次醒來是在醫務室,陳逸詩在一旁倚著牆安靜地熟睡。熟睡的俊美少年仿佛是上帝滿意的雕塑作品——肆意生長的濃眉,微微卷翹的睫毛,英挺的鼻梁,如玫瑰花苞般粉嫩的雙唇,讓人挪不開眼,好久好久。“咚咚咚……咚咚……”逸詩被一陣敲門聲弄醒,他抬起頭,恰好與我對上眼,正要說什麼,我已經低著頭了,他開口了:“你好點了吧?”我點了點頭,不敢看他,有一種做了賊被人逮住一般的心虛緊張。
他在床前停了幾秒,才轉身去開門——門外是嘉陽,但是他臉上怎麼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上也滿是灰土,我摸不著頭腦,但我想他大概是和人打了架才搞成這狼狽模樣,心裡是又氣又擔心他,正要嘮叨,他卻帶著哭腔撲到床前:“姐!姐!你怎麼弄的?怎麼暈倒了?我剛才在球場聽到你突然暈倒的事,嚇都要嚇死了,我先是跑到你們班,然後問……”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的他膽子好小,也總是愛哭。我無奈地笑笑,拍了拍他的背,看著他說道:“好了好了,姐沒事,但你這滿身的傷又是怎麼搞的,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因為什麼?老實和姐說。”“姐,你沒事就好了,我這……這是不小心摔的,這不是太擔心你了嗎。”嘉陽刮了一下鼻頭,眼神有些躲閃,我猜到了幾分,沒有再問下去。一旁的陳逸詩倒了一杯水遞給嘉陽,笑眯眯地對他說:“你是她弟弟吧,我和你姐是同班同學,你來了就好了,照顧好你姐姐,那我就先走了。”陳逸詩又衝我笑了一下:“那你好好養病,明天見,暮雨。”看著他走了,我弟湊到我跟前一臉壞笑:“他誰啊?姐,同班同學怎麼就叫你‘暮雨’啊,還把你送到醫務室,一直等到我來了才走,還囑咐我好好照顧你,你倆是不是有什麼情況?”我的臉唰的紅了——是啊,為什麼呢?他也喜歡我?還是彆亂想了!“你小子亂講什麼,這就是我班上的一個同學好心把我送到醫務室了而已。”我推開弟弟,臉卻紅的像蘋果一樣。
1-2
“你是?”校醫推門進來,仔細打量著李嘉陽問道。“老師,你好,我是林暮雨的弟弟——高一六班李嘉陽,我姐應該可以回家了吧。”“你姓李?表弟嗎?你姐沒什麼事了,高燒已經退了,我給她開點消炎的藥,吃一個星期就差不多了,飲食上清淡些。”這也不是第一次被誤會成表姐弟了,嘉陽和我早都習慣了,他沒有解釋,隻是點點頭,向校醫致了謝,繼續幫我收拾東西。
我隨母親姓林,但嘉陽姓李,隨父姓,父親在我的記憶裡很模糊,好像他隻在嘉陽出生的時候出現過一次,還是一副醉醺醺的流浪漢模樣,兒時的我有些怕他,再後來無意間聽到外婆罵他是個負心漢,拋妻棄子一個人在國外鬼混,是死是活沒人知道。
我發了一場高燒,睡了一覺,倒覺得渾身輕鬆不少,我和弟弟伴著西下落日的餘暉,嬉鬨著往家走。卻不知有個家夥從我暈倒就一直躲在醫務室,還偷偷跟著我和嘉陽回家。快到了,單元樓就在前麵不到五米的地方,這時身後竄出來一個又黑又瘦的男孩,他指著嘉陽,發出一聲冷笑:“嗬!李嘉陽,這就是你姐吧?你要是不想讓你姐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兒,最好今天就給我一個交代!”我看著眼前這個黑瘦的少年總覺眼熟,卻想不起來是誰,他在說什麼?什麼交代?嘉陽惹上什麼事了嗎?我麵色發白 ,一連串的問號在腦海中盤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嘉陽一聲吼:“姓徐的,彆扯上我家人,我今天就給你一個交代!”
然後弟弟就推開我,和那對麵黑瘦的少年扭打在一起。因為身材的優勢,弟弟很快壓製住了他。可還沒等我反應,下一秒——一道刺眼的白光幾乎晃瞎了我的眼睛,緊接著是哀嚎:“姐!快走!”再睜眼看清時,已然是一片血淋淋的。
一大片血泊的中間是倒下的嘉陽,而那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我發瘋了一般撲向血泊裡奄奄一息的弟弟,腦袋裡此時是一片空白,隻能拚命地壓住他的傷口。我扯著嗓子喊著:“嘉陽!看看我啊,我是姐姐……彆睡!打120啊……120馬上就來了,你再堅持一下!”眼見嘉陽的呼吸越來越弱,眼皮也幾乎抬不起來了,我愈發的慌亂。
在鄰裡的安慰中,我依稀聽到遠處傳來“嗚哩嗚哩”的救護車聲,才稍稍冷靜了些。之後到了醫院,幾個小時後在醫生確定弟弟脫離生命危險的時候,我的心才真正落地。
我至今都不敢想:如果那天街坊鄰裡叫的救護車再晚上幾分鐘,嘉陽會怎麼樣?我以後會怎麼樣?外婆又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