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1 / 1)

商淮將話帶到,也不多留,一霎就如足尖沾水似的,連樓梯都不下,徑直一甩手,手掌撐著欄杆落葉一樣飄了下去。

溫禾安就著方才摔倒的姿勢跌坐了會,半晌,才撫著書桌邊緣站起來。蟬獸皮一覆著上臉,就牢牢吸附住,此時乍然換了張麵貌,相較於她自己,更有一份綿綿柔意,隻是眼神還未轉變過來,清沉沉的,含著股消散不去的涼意。

臉頰上的驟烈的灼痛漸漸平息,可並未全然消散,時不時就有針紮一樣的尖銳痛感傳來,骨頭裡不配合的生澀感仍舊揮之不去。

溫禾安早已習慣,隻覺麻木,她撫著額心,不一會兒,強行調整心緒,垂睫在屋裡走動。先將橫得亂七八糟,睡前來不及收拾的脂粉,眉粉,顏料與上妝的工具逐一收拾乾淨,又彎腰把推翻的書一本本拾起,行走的動作終於看不出頓挫的異常。

她點亮火燭,在銅鏡前看自己的臉,半晌,對鏡展顏,五官倏然活靈生動起來,隻是經不住細細琢磨,仍不夠自然。

她深深吸了口氣,幾次調整自己的神情,直到毫無破綻,才起身整理衣袖,麵無表情推門出去。

出去才知夜已深了,更深闌靜,月明星稀。

腳步踏出幾步,發現垂掛在腰間的四方鏡發出了柔和的光澤,溫禾安拿起來一看,發現商淮在一個半時辰前給自己發過消息,但自己睡著了錯過了消息,他這才親自過來傳個信。

四方鏡設計得很是精妙,鏡麵采用了獨特的材料,觸感與平素上妝時用的並不一致,指頭點上去後,鏡麵會隨著力道輕重而微陷下去,光芒旋即亮起來。

溫禾安看到商淮給自己發的消息。

一共發了四條。

最上麵的那句無關緊要。

【二少主,城東吃飯,來不來?】

隔了不久,他又發來一條。

【羅青山到了,陸嶼然叫你來認認人。】

最後兩條格外簡潔,簡潔得不像商淮發出的消息。

【人呢?】

【出來一趟。】

溫禾安能想到自己等會頂著這張臉出現時會收獲怎樣詫異狐疑的眼神,因為早就準備好了天衣無縫的說辭,打了好幾十回腹稿,她並不很擔心,若說心中還有一點惴惴,全因摸不透陸嶼然的想法。

即便是當年關係最為和諧的時候,她也無時不在心裡提醒自己,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人。

極其強勁的對手。

從來不按常理出牌。

她還真怕他查到點什麼。

前院書院裡燈火通明,商淮手掌落在八仙椅上,左腳換右腳地換著支撐身體。他的四方鏡不在自己身上掛著,而在陸嶼然麵前的桌上隨意撂著。

“我說不然你就放下身段,去溫禾安的四方鏡裡留一道氣息唄,又不費事。”

商淮料想話也帶到了,那邊人也快來了,就沒自己的四方鏡什麼事了,嘖的一聲鬆開椅子,將四方鏡勾過來係上,說:“反正人你都救了。”

陸嶼然恍若未聞,他緊鎖著眉,食指在桌麵上鋪平的畫像上摁了下,側臉輪廓在燈下越發不近人情,銳意難擋。

羅青山才到,此時在屋裡站得筆直,不露聲色,不敢如商淮這樣口無遮攔。從巫山上下來的人,甭管什麼身份地位和性格,麵對帝嗣,總懷揣著種天然的敬畏,不敢在他麵前放肆。

屋裡一時靜下來,商淮早習慣了這種氛圍,陸嶼然聽不見他的誠懇建議,他也索性懶得再說,自顧自點開四方鏡上下滑動,耐心回複每一個人的消息。

隻是可惜,就算是在四方鏡上,也沒什麼想和他攀談的人。

就在商淮收回四方鏡時,書房外傳開腳步聲與細軟的衣擺摩擦聲,幾人神情各異,朝門外看去。

溫禾安走了進來,她是陡然從睡夢中驚醒,又飛速經過一陣兵荒馬亂,開口時話語裡蓄著濃重的鼻音,叫人毫不懷疑她真是穿過夜風匆匆趕到這裡的,連困意都沒消散:“怎麼了?”

陸嶼然原本已經抵著那張畫像,準備等她一到就讓給她自己拿去看,此時隨意一瞥那張全然陌生的臉,也罕見的頓住動作,須臾皺眉,問:“你又在搞什麼?”

商淮一看,挑挑眉,發出“嗬”的一聲。

“什麼?”溫禾安順著他們的視線摸了摸自己的臉,後知後覺一樣輕輕喔了一聲,說:“這是用蟬獸皮製成的臉,我自己描的妝。”

她坦然說:“我懷疑,自己這張臉很快就不能用了。”

陸嶼然不為所動地審視她,他對她新的五官全然沒有興趣,注意力都凝在她的眼睛上,那是唯一可能在她身上找到些許破綻的地方。

溫禾安說鬼話和她給人下套一樣很有一套,她說的話往往半真,半假,因為有真實的部分,所以你怎麼看她,她都不心虛。

那雙眼睛即使化成狐狸一樣的狹長豔麗,也依舊難掩澄澈內裡。

實際呢,剝開麵上淺薄的那層,才發現,她不是澄澈到透明的溪水,而是溪水下滑不溜啾的一尾魚。

還是最狡猾的那條。

沒有幾十年知根知底的鑽研琢磨,彆想著能在溪流裡徒手捉住這條魚。

如果是從前,三年前,陸嶼然說不定會追根問底,可如今,凡是跟溫禾安有關的事,隻要不惹到他頭上,他都不想深究。

“來得正好。”

陸嶼然收回視線,示意她自己看桌麵上的畫像:“你的猜測成真了。”

他身子往前傾,瞳色極沉,一字一頓道:“江召下令,以王庭之名,在各州城張榜懸賞你。”

溫禾安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一句話沒說,上前幾步抄起那張自榜上悄無聲息揭下的畫像,從字到圖,仔細看過,指節本就僵硬,現下因為用力泛出一種烏青色。

她捏著這張畫像在椅子上坐下,心臟跳得幾欲炸開,眼中怒焰無聲翻湧,好半晌,問:“什麼時候的事?”

陸嶼然掃了羅青山一眼,後者立即直了直脊背,心領神會,拱手溫聲解釋情況:“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酉時抵達蘿州,到的時候,從渡口下來一群人,二話沒說,直接張貼告示。”

“估計不出一日,此事將在九州傳遍。”

溫禾安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她舌尖緊緊抵著尖齒,看了看羅青山,一副被氣到完全沒有任何說話欲望的樣子。這倒是稀奇,這兩天接觸下來,商淮還是第一次見她失態,而引得她露出如此大的情緒波動的人,恰恰是害她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

現在還要趕儘殺絕。

商淮是個愛看熱鬨的人,但情感上的熱鬨,他一般不看,隻是溫禾安和江召這段關係太過撲朔迷離,精彩到他明明作為陸嶼然的好友,都忍不住心生好奇之心。

印象裡。

江召這個人,受了溫禾安很多恩惠。

因為有她,他在天都才能挺直腰板說話,才能慢慢讓修為爬到七境,說實話,如果不發生這臨陣倒戈的一出,溫禾安和溫流光之間,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天都未來掌權者道侶的身份,難道不比王庭一個注定被江無雙死死踩在腳下的公子來得瀟灑風光?他總不會覺得自己借此回到王庭,就有希望和江無雙爭風頭吧?

普通人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這個江召,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陸嶼然沒去看溫禾安的表情,心中仍然有種說不清的情緒燒起來。

溫禾安很快冷靜下來,她猜測陸嶼然將她喊過來說這件事的打算,遲疑著開口:“塘沽計劃還需要我跟進嗎?”

王庭張榜,勢必會引來各種來路不明的人追殺,而陸嶼然此時卻形單影隻深入塘沽計劃的腹地,想將他們一網打儘。換句話說,溫禾安的存在會給他帶來數不儘的麻煩。

即便有臉上這張皮遮掩,但未必就沒有暴露的可能,陸嶼然救她這件事若是被巫山知道,又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溫禾安不習慣當人累贅,臉上的印記現在發作,一個人獨來獨往,暴露的風險會更小。

隻是接下來免不得要東躲西藏一段時間,真要露了破綻,突圍也會更難一些。

一室沉默。

“畫像我交給帝嗣了,知道的消息也都和盤托出了,你若是覺得麻煩,就此分道揚鑣亦可。”

溫禾安溫聲:“帝嗣此次出手相助,我銘記在心,日後若有報答的機會,我必不推辭。”

這就說起辭彆的官方話來。

陸嶼然將商淮勾畫了一下午的外島計劃啪的合上,他看向溫禾安,臉部線條流暢鋒利,唇畔弧度好似帶點玫瑰上的尖刺:“懸賞令上三令五申,務必要將你活捉帶回王庭,你說,我若是親自將你帶到江召麵前,他該是何等神情?”

話明明是衝著溫禾安來的,卻連商淮都左右看看,被冷得噤聲了。

溫禾安噎了噎,覺得他此時發火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隨著她被通緝這樣一出驚天波瀾在九州掀起,陸嶼然這位昔日道侶也免不得被波及,誰接二連三遇見這種無妄之災能忍住不動氣。

“那就還是按照之前的計劃前往外島。”

她看著他,肩頭微鬆,語氣放緩了,打商量莫名其妙和哄人似的:“外島的地圖我今天下午看過了,反正已經起來了,等會回去再看一遍,晚上有什麼事,你讓商淮再給我發消息,可以嗎?”

又是這樣。

陸嶼然不由得想起三四年前,她最開始接近他的時候,碰了不少軟釘子,但她很有耐心,暗劍明刀和軟釘子都能給她磨平。

為什麼她在外麵,在自己這有成千上萬種攪風雨,又平乾戈的本事,卻會被區區一個江召絆得如此慘烈,聰明才智好似全無作用。

陸嶼然深深對她對視,發現她給自己畫的這張臉太柔美,那雙常年溫婉冷靜的眼睛配合著而今狐狸般的眼尾,時間長了,竟給人種無端含情的感覺。

他彆過頭,無聲攏了攏指節。

溫禾安於是起身,準備回屋,經過羅青山的時候停住腳步。

她之前一直覺得羅青山這個名字耳熟,可因為忙著做麵具,留給她思考的時間並不多,方才一進來,意識到多了個人,可他又是拱手又是彎腰,她被懸賞令的事情一刺激,沒能第一時間看清他的模樣。

直到現在,她看清了他的長相。

心中悄無聲息掀起風浪。

溫禾安將麵部表情控製得很好,落落大方地朝羅青山點點頭,跨過門檻沿著來路出去了。

冬末的黑暗能吞噬一切,溫禾安起先還慢吞吞地走著,後麵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眼前出現紅漆曲廊,才扶著一根漆柱停下來。

她在曲廊下的長椅上坐下來,雙足泄力地半垂著,發絲被朔風吹得直往眼前掃也不去管。

她見過羅青山的畫像。

早在五年前,她就叫人調查過羅青山,不,她調查的不是羅青山,而是巫山的巫醫。

這麼多年,她和溫流光鬥得如火如荼,一旦相見就是針尖對麥芒,死不收手,好幾次因為鬨出的事態太過嚴重都驚動外祖母與長老團,不是沒有為此受過罰。

她不是急吼吼耐不住等待的性格,不是不會虛與委蛇,冷臉含笑。她知道自己在溫家是外人,凡事要以大局為重,實際上,她對刁難自己多次,每次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長老都能做到時時溫聲細語,不失禮節。

誰都行,唯獨溫流光不行。

十二歲是溫禾安生命的轉折點。

她十二歲回到了溫家,十二歲遇見了溫流光。

溫流光天生雙感,是溫家用以對抗陸嶼然的希望,是溫家所有人幾乎捧在掌心裡供起來的寶貝,她在天都可以橫著走,除了在修煉這塊由不了自己心意,其餘任何事,皆可隨心所欲。

她在溫家橫行霸道慣了,乍然間來了個比自己大半歲不到的“姐姐”,說是死去三叔三嬸的孩子,各方麵待遇都比肩自己,祖母甚至親自教導她,她偏偏還展現出很好的悟性與天賦,日日努力。

小半年不到的時間,族中便流言紛紛,大有溫禾安要取代自己位置的架勢。

溫流光哪裡受過這種氣,她麵無表情聽完族中的議論,回去後就調動了父母的近衛,四五位七八境強者悄無聲息從溫家擄走了溫禾安。他們把她帶到足夠遠的地方,晝夜兼程足足走了三四日,確信無人會追查至此之後要將她殺死。

她確實差一點點就死了。

等外祖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昏過去,奄奄一息,回去後就立刻開始出現痙攣,抽搐,高熱不退,嘔吐不止,休克驚厥等深度中毒症狀,當時溫家請了最有名的醫師,勉強將她從生死線上拉回來。

醫師說,她中的是至毒杜鵑連裡,這種毒叫她前前後後在床上躺了五個月才逐漸好轉。

期間長老們來看過溫禾安,溫流光的父母也來過,他們端著長輩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問候,溫禾安依舊靠著床笑得甜滋滋,一派孩童好哄的稚氣。她知道不能和溫流光鬨翻,她沒有父母,沒有心腹,沒有拿喬的資本。

忍一回就算了,反正她也沒死,再狠的毒再難捱也都捱過去了。

隻是溫禾安沒有想到,杜鵑連裡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此後每隔一年,她都會出現中毒症狀,中的都不是普通毒,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最難過的時候她隻能盯著床頂看,五臟六腑都被擠壓了打碎了再碾過般抽搐不止。

好了之後,她去就演武場找溫流光打架,發狠地打,打到精疲力竭,渾身骨頭都難以動彈。

她壓在溫流光身上,狠狠捏她的下巴,用那種能將她下巴捏到脫臼的力氣,看溫流光暴怒,要將她撕碎般掙動起來,她又用膝蓋摁住她的雙手,去扯她頭發,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問她:“你究竟給我下了幾種毒?!”

溫流光怒罵,怨毒地看她,被這樣屈辱的姿勢刺激到,迸發出靈流將溫禾安掀開,又被她撲過來再扭打到一起,嘴裡仍不乾淨:“一個不知從哪來的野種,也配我用毒?!”

每次打完,溫禾安就要被關禁閉。

族裡一直希望她能和溫流光和睦相處——那當然了,她每每身不由己命懸一線時,誰也不曾來看一眼,無助與疼痛也不在他們身上。

又過了十幾年,溫禾安不找溫流光打架了,因為除了那些毒,她的身體逐漸出現一些要命的,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的變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她的左臉會像碎瓷片一樣裂開,露出的花紋宛若小樹的枝丫。

妖化這個詞,在這個九州境內都屬於禁詞,隨意一提就叫人噤若寒蟬,汗毛倒立,連想都不細想。

昔日帝主,就是為了徹底平息妖骸之亂而逝去的。

妖化之禍,是殃及眾生的滔天之禍。

起先溫禾安妖化的症狀不重,十年發作一次,每次發作的時候,她就不出門了。隻是後來事情越來越多,症狀又往往來得突然,事先不會有什麼預兆,於是她慢慢練習女子化妝之術,自己試過無數種材料充作麵具,最後發現用蟬獸之皮最為逼真靈動。

隨著溫禾安境界提升,躋身九境,她身上妖化的症狀隨之加重,發作時間一縮再縮,從十年到一年,再到半年。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為被封的緣故,這次竟然隻維持了四個月。

這麼多年,溫禾安小心翼翼地守著這個秘密,誰也不曾透露。

她常服出行,重金禮聘,暗訪各地名醫,什麼解毒的方法,隻要不要命,都曾試過。

無數聲名遠揚的醫師們都訝異而無奈地搖頭,說此生從未見潛伏如此之長,毒性如此之烈,且發作時齊齊運作的毒法,他們對此鑽研不足,放眼天下,或許唯有巫山巫醫一脈可嘗試破除。

巫山巫醫,神秘之至,長年生活在族內,非有要事,不會踏出巫山半步。

溫禾安派出去數波人,皆無功而返,最後隻帶回一幅男子畫像。

男子叫羅青山,是當今巫醫一脈醫術最高明的青年翹楚,被指派在帝嗣陸嶼然手下做事,負責保證帝嗣身體康健無虞。

所以當日截殺陸嶼然的人寧願冒死下枯紅,也不下毒。

冷風一吹,溫禾安眼睛微眯,時間仿佛又回到五年前,畫麵一幀幀在眼前晃過。

那日,她與一臉冰寒戾氣的溫流光站在天都大殿之下,外祖母高坐上首,神情莫測,問她們兩個,誰願與前往巫山,與帝嗣陸嶼然結契,探取神殿機密。

溫禾安對神殿機密不感興趣。

但她在原地靜默過後,仍然踏出一步,仰著頭,露出張再溫婉靈秀不過的臉,平靜道:“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