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於我來說,你比年輕時還要美,那時你是一個年輕的男子,但與你年輕時的模樣相比,我更愛你現在飽受摧殘的容顏。”
萊因哈德已經老了,過了會因為親人好友一個個去世而傷感的年齡。他將一束折斷的百合插進莉娜的鬢角,然後吩咐他們蓋上了棺蓋。
這座位於夏洛滕堡的公墓已幾近廢棄,十年前的一次黨內動亂,最終在這裡留下一片墓碑。和平年代裡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已經幾乎忘記亂世是什麼樣子,一些年紀大的卻依然記得水晶之夜,才華橫溢的年輕人踩著戰勝的餘暉建立起新的秩序,最後被舊王朝的騎士屠殺殆儘,鋼鐵齒輪下埋著頭顱,每一滴血都被火焰舔舐乾淨。葬禮結束後萊因哈德在一塊無名墓碑前佇立了一小會兒,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手中的藍寶石戒指。
據說人在臨死前,一生中經曆的種種都會如同電影般在眼前呈現。
當沃爾特·舒倫堡在地堡中沒有看到線人而是萊因哈德那張強硬堅固的臉時,他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麵前冷酷的暴君如同靜默逼近的死神倒影,他原有的強大英俊以及諸多被世人稱頌的雄性品質在此刻被實體化為恐怖本源。
“我說過,如果你背叛我,我會親手送你下地獄。”
帝國保安局局長的手卡上了前下屬的喉管,律師用布滿血絲的眼珠死死回瞪著他,像是想要從死神的眼中讀出一絲鬆動,又像是要給他留下最後的噩夢。這雙眼睛曾在審訊室、刑訊室和刑場上觀察過人,它工於研究顫抖、抽搐和痙攣的語言,精細如同學者研究古代手稿,此刻他隻能在對方的瞳孔裡看到自己臨死前的不甘與怨恨。
一顆早晚出膛的子彈而已,但萊因哈德報複性地想要延長這過程。死亡是件無趣的事情,預見性地等待死亡,無力抵抗,是他能夠給予的最大寬限。一旦習慣剝奪彆人的生命和自由,每一次都會更容易一些,此時他想要置於死地的人就站在他的麵前,毫無還手之力地等待那一刻的降臨。
在他的預想中,沃爾特會顫栗求饒,會哭著懺悔,然後他就會攥著他的淚水掐碎他的脖子,捏斷他的脊椎,骨頭折裂的聲音能讓他今晚做個好夢。小律師平日總是一副嬌弱矜貴的樣子,蒼白到仿佛能看到皮膚下的脈絡,一份涼了的咖啡能讓他難受得抱怨一個上午,他怕疼,也怕死,動作稍微重一點就會皺著眉頭推他,犯了事立馬溜得比誰都快。但是萊因哈德錯了,一個怕疼的人怎麼會將情報藏在割裂的傷口裡,一個怕死的人怎麼會每次執行任務都帶著劇毒,一個在他手底下工作了十年的人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他一直是這樣的人,毛還沒長齊的時候就想著踹窩,一有機會就想越過他往上爬。這世上站在頂峰的混蛋太多,萊因哈德自認自己是那個為數不多的良好選擇,為了糾正這些壞習慣,他不是沒動過手,有段時間小律師隻要看到他靠近就會不自覺地發抖。狡猾又愛鑽營的狐狸崽子有時要多廉價有多廉價,兩根手指,三分技巧,十分鐘就能把他弄到哭,有時又昂貴得可怕,七年栽培,半生教養,那顆離去的心卻是再也沒能回頭。
此刻他就站在他的麵前,安靜迎接自己的死亡,一如迎接自己的一敗塗地。他這半輩子被包裝得多成功,此時就有多像個笑話。沒人知道他此時在想什麼。死亡與戰爭,夙緣與愛憎,毀滅和重生,世間一切被遺忘在時間滾滾洪流之後的無儘虛空,隻有一個聲音不斷盤旋在他的大腦,重章疊唱、輪回往複地告訴他———你今天必須死。
“我有個更好的計劃。”
他抬起手,那個瞬間仿佛有種巨大的力量迫使萊因哈德放開手。他後退一步,沉默注視著他,緩慢明白了對方話裡的含意。
沃爾特·舒倫堡取下戒指,最後一次端詳上麵的藍寶石,然後打開底座。那顆膠囊安靜地躺在機關中央,像是躺在母親柔軟的子宮。
“你留下你的子彈,我用掉我的毒藥。”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色是恍惚的,笑容和聲音溫柔動人,像一位包容所有怨恨的女神,仿佛他們此時正在進行的不是一次脅迫,而是一場殉情。然後他吞下膠囊,一如吞下自己的血肉。
“在得到它的時候,我就想過會有這一天。”
固執又脆弱的律師看起來像是隨時都會倒下,萊因哈德不得不俯身接住他。他曾經的下屬麵頰緋紅,神情渙散,含氰的劇毒在他的血管裡飛速流淌,讓他心跳加速,神經高漲,最後伴著沸騰的血液將瘋狂帶到他的臉上。
“萊因哈德,我在地獄等你。”
然後他不再說話,也不再呼吸,身體陷入瀕死前的休克中。萊因哈德將他放下,他的眼睛還沒有徹底閉上,半開半闔地望著上方,瞳孔裡凝固著最後一刻的表情。
萊因哈德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房間的,他隻記得沃爾特坐在椅子上,雙手自然垂落,身子和腦袋斜向一邊,那唯一一個他親吻過嘴唇的男人一句話都沒有說,也不願再看他一眼。那原本是他的情人,然而在他安靜死去的瞬間,所有的愛和恨都消失了,乾淨得像是從未曾來過。
這是三月的最後一天。走出地堡後萊因哈德若有所思地轉動手中的戒指,那枚藍寶石現在落在了他的指間,指環內側還帶著前主人留下的微弱體溫。他抬頭望向星辰低矮的夜空,知道再過一些時候,天就會亮,西麵是黑夜的最後殘餘,而在東邊,在頂風的方向,則是一天的開始。
再過一些時候,清晨的陽光會從高窗灑落,喜鵲和鶺鴒會為了朝陽的枝頭吵鬨,地上的血跡會被清理乾淨。
再過一些時候,這一頁會從曆史上抹去,廢墟上會建立起新的秩序,所有關於此次動蕩的消息都會銷聲匿跡。
而他再也不會出現在身邊。
後世對此事的記載隻有寥寥幾筆:
“R. 海德裡希,一位優秀的黨衛軍成員,曾幫助過1932年的早期革命。他曾是希姆萊的部下,甚至可能還在其尚不明原因的1948年之死中起過作用,在四年後那次著名的動亂中,他公開處決了A. 艾希曼、W. 舒倫堡等其他謀逆者,這場衝突最終導致了政府機構的重組。”
…… ……
他終於走到了夢寐以求的位置,掃清了一切障礙。他的仇人死了,他的親信死了,命運帶走了他最初也是最後的盟友,除了榮耀和權力,什麼都沒有留下。
萊因哈德· 特裡斯坦 ·歐根·海德裡希,舊帝國最後一個騎士,現在終於登上了權力的顛峰。與此同時,關於他曾下令屠殺東線猶太人和即將取代元首的消息也不脛而走,高層暗流湧動,城中讕言四起,偽裝成便衣的黨衛軍在柏林街頭巡邏,打壓一切可疑的集會和據點。
群狼環伺的黨衛隊裡從不缺乏心狠手辣的敵人,萊因哈德的對手也絕非善類,但他永遠都比他們都更凶狠和棋高一著。多年以來,無論是貴族出身還是平民階級,凡是在黨內軍政係統裡滾過一輪的人多少都經曆過些陰謀與恐嚇的考驗,黑王子從不在意身邊圍繞多少敬畏或恐懼的目光,他永遠殺伐果決,鐵石心腸,手上沾滿親友和仇人的血。
然而自從那次動亂結束後,他就變了。他的眼裡不再有光芒,他的腳步不再踏足聲色場所,他甚至很少說話,仿佛凡俗的喜怒哀樂已無法再打動他分毫。他不再解釋自己下達的每一個指令,也不再聽取彆人的任何建議,獨斷專行得如同一個君王。
那枚戒指後來被他一直戴在手上,和血肉長在了一起。他有時會夢到戒指的原主,夢到他生命中的不同階段,發生過的,沒發生過的。夢裡的他非常遙遠,仿佛是另一個時空裡的人。
1962年五月底,得知遠在異鄉的弟弟海因茨生命垂危,已升任為全國總指揮的帝國保安局局長立刻命人安排航線,半小時後,一架特彆班機從柏林阿爾布雷希特王子街起飛,一路向南航行。然而在行至布拉格上空的時候,一枚藏在飛機底部的炸彈突然爆炸,強大的氣流瞬間讓機體分崩離析。他從支離破碎的艙室中墜落,周圍隻有一片虛空,什麼也抓不住,隻能飛速地下墜,如同細小的種子從果殼裡掉下。
下墜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漸漸模糊,像是有無數細小的碎片在視線裡飛舞。
據說人在臨死前,一生中經曆的種種都會如同電影般在眼前呈現。
一派胡言。
他隻看到在他死後被屠殺的屍體重重疊疊地湧向地平線,看到他掌控的局麵大勢已去,看到國家一夕間破裂,藏青色的山巒起伏連綿,掩不住萬裡硝煙。最後他什麼也看不到了,整個人像是躺在時間的河流裡載沉載浮地飄蕩,看著落葉、枯枝和玻璃瓶從身上一件件地滑過。他意識到自己這回可能真的要死了。
在即將墜落黑暗深淵的時候,他看到有個人在地底仰起臉看他,嘴角拉動下頜的疤痕緩慢扯開一個意義不明的笑。
“歡迎來到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