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
西肅最南邊的地方,這裡沒有大漠中心那般的炎熱,因為與陰溪接壤,所以也相對的陰涼一些。
雁靈掙紮著爬上岸,解開腰上的繩索。
她被衝出了那個山洞後,一路上水流雖急,但是沒有那些能讓人粉身碎骨的礁石,她順著水流被衝到漠南,也算是運氣足夠好。
陰溪鬼門關,名不虛傳。
她擰乾自己的衣角,下意識摸了摸身上還剩下的物品。鐵弓和箭袋還在,衣服內袋裡也還剩了一枚銀幣以及幾片銅幣,但行囊和箭袋裡的羽箭已經被水衝走了,雁靈早料到會是這樣的情形,倒也不懊惱,她緩了緩,休息了片刻,然後起身取下腰間的水囊在陰溪裡補滿了水,動身往漠裡的方向走去。
漠南大部分的地方是荒地,褚褐色的土壤裡生長著稀稀疏疏的草根,透著小片小片斑駁殘缺的青綠。風吹過時,細碎的沙粒從更西邊的大漠裡被帶來,零零散散地落在荒地與草皮之間,仿佛鑄金時落下的粉末。
回到西肅,雁靈便如同回到了母親的懷抱,這片土地溫柔且熟悉,連迎麵而來的熱風,都透著令人懷念的味道。她心中有些感慨,卻絲毫不敢拖延,如今的她隻想立刻前往鬼騎大營見上驪陽與迎戈一麵。
雁靈運氣還算好,才走了半日,便遇上了一個車隊。這車隊是想去木拓城的,但一出丹穀便錯認了方向,接著便迷了路,最後隻能一路往漠南這一塊走來。
她蒙著麵,又戴著兜帽、配著刀,讓人辨不清性彆,車隊初見她時甚至拔刀相向,以為她是來劫貨的沙匪,直到雁靈給他們指正了方向後,他們才放鬆了警惕。
雁靈被水流衝走的行囊中放有錢袋,如今錢袋丟失,她隻能付了身上僅有的幾片零錢,又將隨身帶著的鐵弓一同抵押給車隊,這才換取到一匹馱貨用的小矮馬。
鬼騎本就是守護邊疆的護衛軍隊,所以鬼騎的大營也自然是駐紮在離邊塞較近的地方。雁靈騎著速度隻比駱駝快上一些的小矮馬,趕了一天的路,才遠遠看見鬼騎大營。
這本是件令人喜悅的事,但離著軍營越近,雁靈心中不安的預感便越是被逐漸放大。
馬兒停在了空無一人的軍營前,她翻身下馬,一路踉蹌著朝軍營深處跑。就在她快要跑到教場時,她的左腳不小心踩斷了什麼堅硬的東西,她低下頭,才發現那是半具森白的骸骨,已經被她踩碎成兩截。
她抬頭,望著死寂的軍營。
原本白色的營帳被刀劍劃破,如一道道慘白的綾帶一般,殘破不堪地飛舞在風中,火堆燃燒後留下的灰燼,也被蓋上了一層細碎的黃沙,濺在營帳與散落弓劍上的血漬已經乾涸,卻無時無刻不在訴說著,他們曾經曆了什麼。
雪牧城的一切還曆曆在目,那時潔白的大雪與此時金黃的沙碩在她眼前不斷交織,逐漸浸染上猩紅,她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馬蹄踏沙、刀劍相撞,有悲鳴、有怒吼,有大火燒斷梁柱的聲音,也有狂風過境時呼嘯的聲音。
她聽見,有人哽咽著,輕喚了一聲“雁靈”,隨後那一聲輕歎似的呼喚,與那些白骨一同被埋沒在寂靜裡。
她雙眼中一片混沌之色,五官痛苦地扭作一團,單膝跪在地上深深地喘著粗氣。
記憶回溯之間,她感覺有什麼東西停滯在了她的身前,她抬起頭,看見一匹優雅美麗的黑鬃駿馬正站在她的身前,靜靜地看著她。
那是她的馬兒,夤夜。
在她六歲的那年,這匹渾身鬃毛如漠裡深幽夜空一般的小馬駒獨自來到鬼騎大營,驪陽把它帶到教場來。然而這馬兒性子剛烈,凶猛且不被馴化,見人就齜牙咧嘴,直到雁靈出現,馬兒才安靜下來,任由雁靈撫摸,並為它取名夤夜。
後來過了些年,馬兒隨著雁靈一同長大,驪陽才確認這是大漠有名的靈馬。
西肅傳說中,聖女是神明的具象,而靈馬則是神明的坐騎,它們從大漠遙遠的地方跋涉而來,選擇自己的主人,認主後一生溫馴忠誠,曾經舒雅的馬兒便是一匹靈馬,那時舒雅一死,她的馬兒便也隨她而去。
雪牧城被屠那日,雁靈讓夤夜帶著阿桑與絨藍他們離開,阿桑本想將夤夜留在身邊照看,但夤夜卻自己回到了軍營,除了前往望月峽穀吃草喝水以外,它都留在這片死寂裡,苦苦守候著。
見雁靈凝視著自己,夤夜緩緩走上前來,將頭低了低,任雁靈撫摸著它。
過了一會,她站起身子來,在這滿地狼藉中巡視了一圈,夤夜安靜地跟在她身後。她在曾經驪陽居住的主營裡找到一筒羽箭,於是她將羽箭抽了出來,塞進自己身後的箭袋裡。
她將兜帽戴上,出了營帳。
夤夜正在外頭等著她,它身上沒有鞍韉與馬鐙,見雁靈出來,它伏低了身子,等雁靈跨上去後,才將她托起。
“走吧,夤夜,帶我去西肅王城。”
雁靈撫著夤夜的鬃毛說道。
雁靈上一次去王城時,還是多年前的那次星月祭,她與元旖從那裡帶回了瘦得像小貓一般的絨藍,那個被她形容為惡鬼鄉的地方,曾經卻是令人向往的黃金之都。
日頭將落時,雁靈到了王城門口,她近城門處下了馬,牽著夤夜緩步走了進去。現在已是傍晚,城門將要上鎖,若沒有商隊,或是帶著大批貨物進來,守城的士兵是不會攔下檢查的。
雁靈先找了家客棧,要了間屋子後又安頓了夤夜,而後才去了王城的大街。
大概是因為即將入夜,街道上零零散散隻有幾個小攤販,他們坐在麻布與粗木搭建的矮棚下,守著幾個乾癟的果子或是放了多日的乾糧,麵容露著無奈與疲憊。雁靈用僅剩的幾枚銅幣向他們買了幾塊胡麻爐餅,但除了交易以外,他們根本不想多說一句。
她走了一路,又繞了兩條小巷,發現挨家挨戶皆是門窗緊閉,偶爾有碰到一兩個百姓,見著人也是躲躲閃閃。
雁靈繞路去了小城巷貧民窟,絨藍曾經居住在那裡。絨藍的那個草棚自那之後又過了幾年,更加破爛,但即使如此,在絨藍離開後這裡也還是住進去了其他的人,那幾個流浪兒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常年的磋磨讓他們的眼神裡充滿了擔憂與恐懼。
雁靈從懷中掏出剛買的餅,分給了他們。
流浪兒拿著這些餅,神情既渴望又警惕,雁靈隨手掰了一塊塞進嘴裡,他們見雁靈吃了這餅,確認無毒,這才放心地狼吞虎咽起來。雁靈抿了抿嘴,轉身離開。
她回到了客棧,向店家要了些酒。
此時夜已經深了,酒館裡沒有其他的客人,店家端了一壺酒上來,雁靈抬頭猛灌了幾口酒後,問店家道:“這城中,怎得如此安靜?”
店家打量著眼前這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許久,又看了一眼四周,確認沒有其餘的客人,才壓著聲音小聲地同雁靈說道:“客官外來的吧?”
雁靈點了點頭。
“我前些年外出遊曆,前些日才回到這兒。”她道。
“這也難怪,不止這城,怕是整個西肅,如今都是這樣了。”店家歎了口氣,幽幽道,“這世道不太平啊。你說,鬼騎是什麼樣的存在啊?那可是聖女的軍隊,鬼騎庇護我們的那些年,從未有人敢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作威作福。可一年多以前,忽然有消息說中陵要攻入王城,鬼騎收到了西肅王的命令,由酈將軍帶隊前來這王城裡駐守……”店家說至此,眼眶忽地紅了起來,“唉……說到那天,鬼騎死傷慘重,城裡血流成河,我們想把將士們的屍骨埋葬了,西肅王卻下了命令,讓平民百姓不許祭奠,也不許再提鬼騎二字……就和當年的聖女一樣。”
“鬼騎……死傷慘重?”雁靈木訥地喃喃著,手不由自主地一用力,手中的酒杯碎成好幾塊,混著她的鮮血零零碎碎地落在桌上。
店家無暇顧及,他捂著臉低聲哽咽著,神色悲痛。
“是啊,為我們出生入死,最後卻剩一個焚屍化骨、挫骨揚灰的下場,這……這叫我們如何能忍受?”老板猛地抬頭看向雁靈,眼底是一片血紅與怒火“那一天開始,那座金宮的外牆便掛上了中陵的帝旗,我們這麼久了,都隻能捂著嘴,過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
挫骨揚灰……
雁靈感覺腦袋嗡嗡作響,有一股氣血從腳底衝到頭頂,她的胸口被怨恨、憤怒與憎惡來回踐踏,喉頭也隱約有股腥甜要湧了出來。
“你……你可知鬼騎的將軍,是死於誰手?”雁靈的聲音有些顫抖,眼底一片混沌。
“那一日我們被下令不準出門,外頭是怎樣子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我聽說那一日有人看到,鬼騎在城內與中陵軍交戰時,西肅王的親衛軍從後麵……偷襲了鬼騎。”
那一刻,雁靈忽地便全部了然。
什麼中陵攻城,全都是梁贏與西肅王族在虛假做戲,若他們不是暗通款曲,又怎會放任雪牧城被屠得乾乾淨淨?
那群肮臟的、靠吸食百姓為生的爬蟲,早就背叛了這片土地,他們出賣了聖女,又出賣了百姓,他們腳下所踩著的、蹂躪進泥塵裡的,是那萬千不得安息的英魂!
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
故人的靈魂從天上望向人間,望著這些還行走於大地的、仇人的軀體。
百般怨懟、千般憎惡,新仇舊恨、怎得饒恕?
若不血洗金宮,將那些王族的頭顱連同中陵的旗幟一同踩得稀碎,又怎能撫慰那些被挫骨揚灰的將士們?!
雁靈起身奪門而出。
“客官?”店家在她身後喊道。
雁靈沒有回答他,她出了門,借著門口的木箱翻身上了屋頂,望向那座黃金的宮殿。
這城已經沉睡在長夜裡,唯有那座金宮,還搖晃著明亮的燭火。
她低下頭,看著冰冷的街道,這裡曾經流淌過她兄弟姐妹們的骨血。
她的喉頭一陣哽咽。
王城的城門已經在日昳時關閉了,雁靈從馬房牽出夤夜後,便騎著它前往了城門。她敲暈了守城側門的守衛,抬了門閂,從那僅容得一人一馬通行的側門出了城。
漠裡的夜空殘月高懸,灑下的輝光讓萬裡黃沙看起來像是銀白的雪原,夤夜帶著雁靈,踏著這茫茫沙海,朝著遠處風吹來的方向疾行。
耳邊擦過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夤夜最終要將她帶到哪裡。
這一路風雪月霜沙,不見山水城。
曾經,她對這片大漠爛若披掌,她腳下的每一粒黃沙,身邊的每一條生靈都會為她指引道路,然而這一次,她覺著自己迷失了方向,萬裡黃沙中,與其一同迷失的,還有自己的心。
月色消逝得很快,不若幾時,天邊泛起了淺淺的黃丹色,再隔一會,烈日便會從那東邊緩緩升起。
遠遠地,雁靈看見了一片綠油油的峽穀,它們正蒙在未褪儘的夜色裡,像是舞女烏黑長發中裝飾著的翡翠寶石一般,若隱若現。
那是英靈穀,那裡埋葬著英烈,他們的骸骨養育了滿穀熠熠生輝的金詔花,那是她的出生之地,夤夜跑了一夜,便是為了將她帶來這裡。
她踏過一株一簇開得燦爛的金詔花,回頭發現夤夜正安靜地站在穀口等著她,於是她繼續往前走,走到更深一些的地方。
不遠處的一座矮坡上,一把重型長刀垂直地立在那塊土堆裡,那長刀的柄是黑色的,上頭係著一條殘破的紅色綢帶,正隨著穿穀冷風飛舞著。
雁靈看到那把刀,呼吸猛得一滯,她的手顫抖著,腳步也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
那是——橫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