侮人者,人侮之 被氣笑了(1 / 1)

趙蘅幾乎要被氣笑了,看著他,點點頭,剛剛動搖的一點看法馬上又打個粉碎。

“你真是唯恐彆人對你產生一點好印象。”

傅玉行微微俯下身,輕聲細語的,語氣卻譏誚,“我為什麼要讓你對我有好印象,你以為自己是誰?彆真拿自己當回事了,大嫂。”

她眼看著他囂張地走了。

忽然,趙蘅揚聲問道:“你那麼關心你大哥,平日裡為什麼就不願讓他少操一點心。”

傅玉行的回答是頭也不回,走過八角桌的時候,用折扇劃過碗邊,輕輕一挑,把藥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

薛總管陪趙蘅去重新開了藥,二人沿著長街一路回家,薛總管就一路忍不住感慨。

“二少爺確實是從小就穎悟過人的,不論是藥理也好,讀書治學也好。三歲識經,五歲讀藥方典籍,後來老爺還特意請了一位太學退下的先生教導兩位少爺,不出兩年,二少爺對詩就已經不讓先生了,連大少爺也比不過他。”

薛管家看著兄弟倆長大,細數起來也十分引以為豪,說著說著,又歎了口氣,”唉,不過先生那時也說,二少爺少年天才,又順遂太過,恐怕慧極自傷啊。”

趙蘅聽著,覺得那位先生真是慧眼如炬,還想著先生怎麼沒多教訓教訓他,“後來呢?”

“後來先生就被他氣病了,第三年就告辭還鄉。”

“……”傅玉行此人的神奇之處就在於,假如他是一般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那麼旁人儘可以從道德和學問上碾壓他,放心大膽地在心裡鄙夷他,可他那確實少見的天賦和才學,又讓人有種一拳落在棉花上的局促感。

曾經有個讀書人就是如此。那時一群幫閒食客在客棧內一見傅玉行上樓,便馬上簇擁過去,有的跪在地上抱他的腰抓他的手,有的求他身上的玉佩,有的求他施舍一頓茶飯,花言巧語哄哄鬨鬨,儘是些諂媚之詞。

人群外有個青衿打扮的讀書人,原本正朝著傅玉行那邊樓梯的位置坐著,看得滿臉不齒。他索性扭過頭不看,口中憤憤地說了一句:“難矣哉!難矣哉!”

他並沒有壓低聲音,覺得這樣一幫膏梁紈袴,哪怕聽到了,也聽不懂他的話。

哪想到傅玉行在人群中偏頭看了他一眼,淡淡笑了聲。

“閣下的意思,是想說我們這些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呢,還是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呢。”

其他幫閒和食客都停了,一時間都注目過來。讀書人暗下詫異,想不到這富家公子竟還熟記儒經,脫口就來。

但他也並未收起驕傲的模樣和心中的鄙棄,並不正眼看傅玉行,隻是拖長了音調,夷然道:“我並非針對你,隻是對如今這世道有些不滿罷了。所謂君子,應修道立德,高風勁節。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是可恥!可眼看如今,儘是一群勢利小人,有一點蠅頭微利,就蜂擁而上,低三下四,阿諛逢迎,簡直丟了讀書人的臉麵!”

他雖然字字句句說的都是旁邊的獻媚之徒,其實敲打的又是中間被獻媚的那個。傅玉行如何聽不出來?

但玉行還未說什麼,他身邊那些幫閒已聽不下去了,馬上橫眉豎目地罵了起來:“呸!什麼狗東西,在這裡放你的狗屁!爺們兒還輪得著你教訓?”

“我認得他了,他不是郎當巷裡那個姓莫的酸秀才嗎?聽說十幾歲時中過一次童試,那之後就再沒有中過名了。”

“哈,是他!都是個半截入土的老不死了,還是年年讀,回回考,總也應不上,既不會耕田,也沒有點做生意的營生,在土地廟裡替人家抄幾頁書,是最不中用的貨了!倒來這裡管起閒事,哼,秤鉤子掛腚上,你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

這幫人本就是耍嘴皮子生意的,罵起來夾槍帶棒,惡毒之極。店裡其他人也都跟著笑。

莫秀才漲紅了臉,爭辯道:“卑賤貧窮,非士之恥也!你們這些俗人,哪裡懂得君子固窮的道理……我讀書……又不是為功名富貴,所謂,所謂‘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傅玉行似笑非笑地打斷他:“哦,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的富貴都是用旁門歪道得到的,而閣下清貧至今,是因為你安貧樂道?”

莫秀才一愣,也知掉進他陷阱,隻能勉強反駁:“我並沒有這個意思。”想了想,又補道:“你既然也讀過些書,也該知道些道理:貴富太盛,則必驕佚而生過;生過,則必自亡。無論是以富貴驕人,還是以學問淩人,都非立世之道。”

傅玉行聽後淡淡笑了笑:“還以為你讀了這麼多年書,如此自滿,能夠說出什麼高論,到頭來也不過是些陳詞濫調。”

眼看對方發怔,他不緊不慢道,“是,聖人的確說過,君子固窮,貴在修身。可聖人也說過,君子言出乎口結乎心。閣下口口聲聲以君子之道審己度人,卻為何心口不一呢?”

莫秀才已被他牽著走:“這、我,我何時心口不一了?”

“你若安守清貧,又何必穿著這一身代表讀書士人的青衿長衫,招搖世人?說到底,不也是自認高人一等嗎?”

莫秀才臉色一白。

“今日如果是個胸無點墨的富家子弟,你便可以對其大加施教,過後獲得一番大大的寬慰和痛快——有錢又如何,不過就是才學低下,仗著運氣過上比一般人好的生活。而像你這樣心懷高誌的人卻懷才不遇,說到底,都是世道不公啊。於是,你就可以繼續心安理得地窮困潦倒,怨天尤人。

可假如彆人有才有德,什麼都有,你又該如何?你就遠遠避開,瑟縮在角落裡,無話可說。這時候,就隻能用所謂的安貧樂道、君子立德來做一點點心酸的自我寬慰罷了。把自己的無能無力粉飾成無欲無求,把陰酸嫉妒粉飾成替你著想的規勸。騙得了彆人,可不要連自己都騙過了,你是真的不想要,還是根本就得不到?”

秀才被說的受不了,聲音顫抖的指著傅玉行:“你……你……侮人者,人侮之。侮人者,人侮之!”

可隨便他怎麼抵抗,傅玉行隻需站在那裡,那份看穿一切又不予揭穿的笑意,就已經徹底瓦解掉他的自尊。

而在場的其他人,看到傅玉行是那樣錦衣玉帶、家世非凡、大方舒朗、又出口錦繡,便也在心裡站在了傅玉行這一方,對傅玉行的話紛紛點頭,以展現自己也是一個有見地的人,仿佛也分享到了戰勝、輕視彆人的這一份榮耀與快感。所有人形成一種聲勢浩大的孤立,把秀才孤立在正確立場之外。

然而傅玉行看不起的不僅是這個窮酸秀才,他看不起所有人。

他目光轉到那些正滿臉得意怪笑的閒漢們,眼裡同樣是不經心的輕蔑。“這世上二等可笑的,是像他們這樣毫無廉恥奴顏婢膝的人。”

那幾人猝不及防收了笑臉。

“一等可笑的,就是假托自己無意於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之人。既不願承認自己沒用,又不甘心庸祿貧困。既放不下你讀書人的腰杆,又沒有什麼謀生立世的本領。隻要嘴上說不想要,那麼反反複複的失敗、本事的低下,就顯得不那麼刺耳。——知道更可悲的是什麼嗎?是連這種失敗都不特彆。”

莫秀才的臉色已經徹底灰敗下來,他坐在那個小小的木凳上,把自己無限再縮小、縮小。

傅玉行轉頭問茶官:“這位總共吃了多少賬?”

茶官笑道:“一碗清湯麵,一碟乾辣椒,一小碟酒。一共四文錢。”

傅玉行聽了,笑笑:“行了,我替他付。回頭不要再和他收錢了。”

“嗨呦,哪用得著收傅二公子的四文錢呢?直接抹了就是了!”

傅玉行獨自走了,剛才那些幫閒被他羞辱了一句,這時候也不好意思再跟。現場隻留下個一敗塗地一地雞毛的讀書人。

“……”趙蘅聽得心情複雜,“那,後來那個秀才怎樣了?”

薛管家也歎口氣,“那人是又羞又窘,又困又恨,回去之後,竟趁夜吊死了。”

趙蘅心中一震。

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

薛管家說這些,大約是希望趙蘅能夠更了解傅玉行的秉性。他真是從小太優渥了,家世,財富,親人,溫情,容貌,天賦,才華……

這些東西之於趙蘅,之於那個落魄的讀書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得,是自卑的來源。但對傅玉行來說,是生來就有、順理成章的東西。連和他哥哥比起來,他都那麼不公平。一對兄弟,偏偏是玉止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健全的雙腿。

隻要看到他就會意識到,這樣一個人一定是從小到大想要什麼都輕而易舉,想做什麼都毫不費力。

但恰恰是什麼對他來說都太輕易了,所以他什麼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條素未謀麵的人命,讓趙蘅接下來的一路上始終說不出什麼。

“大少夫人!”

街那頭忽然聽到一聲高喊,隻見她隨身的丫鬟小春遠遠跑過來。

“大少夫人,來了。來了!”小春本來說話就含混,又是一路跑一路喊,隔得遠了,二人根本聽不清他說什麼。

“小春丫頭,你怎麼一天到晚的淨這麼慌手慌腳!”才到跟前,薛管家就一臉嚴肅地教訓她,“回頭得叫你娘管管你!”

“不要緊,”趙蘅道,“什麼來了,你慢慢說。”

小春喘定了一口氣,大著嗓門道:“就是少夫人你的爹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