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寧二十三年夏至,適逢吉日,擇遇黃道,諸事皆宜。
日光熹微,天光一線自重山乍破而出,吏部侍郎斐府上下便開始張燈結彩,赤都的百姓聞訊漸次趕來討個喜氣,賓客往來者眾,無不交口稱讚良緣早結,然心中作何感想,自不得而知。
斐映早早被雲蜷和雲舒從床上拉起來,換喜服,潔麵絞麵上妝,連口水都沒能喝上一口,便被攙扶著走向前廳。
斐誌泉和正妻杜氏已經高坐主位,姨娘們與其餘兄弟姐妹位列席上,見這一個月來深居簡出的黎映行來,不約而同的投來或警惕或得意的目光。
上了妝穿著鸞鳳霞帔嫁衣的斐映比平時怏怏不樂的靜美憂鬱截然不同,美豔如朝霞,黛眉彎彎下一雙含著秋水般的杏眼沉靜溫和,淺笑低眉時氣質清冷淡若山巔雪,隻往那兒一站便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嫡長女斐曦目光傲然輕蔑的從斐映和眾多姨娘庶弟妹身上掃過,不做絲毫停留的模樣仿佛多看一眼都臟了她的眼睛,即便隱晦卻還是讓斐映捕捉到了一絲沒來得及隱藏的嫉妒。
“呦,想不到咱們兄弟姐妹中竟然是四妹妹先出嫁。”三小姐斐晴身為杜氏所出的嫡女率先沉不住氣,幸災樂禍的嬌聲笑道“四妹到了夫家可不能像在家裡一般無法無天吧?”
這是在譏諷“斐映”之前為了不嫁人不惜投湖又觸柱,鬨得全家不得安寧卻也沒改變什麼,還成了京城的一樁笑話。
聞言杜氏眼中閃過一抹輕蔑,斐誌泉本就嚴肅刻板的臉色便陰沉了幾分,眼中帶著幾分不喜,冷冷的從斐映身上掃過,顯然是受斐晴的話影響了。
雲蜷和雲舒聞言臉色倏然一變,下意識就想反駁卻被斐映抬手攔住,波瀾不驚的彎唇淺淺一笑:“多謝三姐提醒,隻是這一次有妹妹為姐姐分憂,不知下一次二姐又要用什麼理由讓父親反複無常呢?”
這樁婚事本身就是斐誌泉的原配夫人與宿薇夫人訂下的,怎麼也不該落到庶女身上,即便不是斐曦也該是斐晴,她替父分憂即便不願也不算過錯,可是斐晴憑什麼高傲?
本身對此事就有些掛不住麵子的斐誌泉眼中瞬時劃過幾許不虞,反複無常的名聲對於他行走朝堂分外不利,誰會願結交言而無信之人,此時本身便是他理虧,有攀權附會之嫌。
斐晴生怕被父親遷怒,頓時暴起,“你個小賤人說什麼?”
“夠了!”斐家嫡長子斐煦淡聲開口“自家姐妹何苦爭長短?今日是四妹大喜,二妹不要無理取鬨。”
斐晴不服還欲爭辯,卻被杜氏冷眼製止,注意到父親神情慍怒,頓時心口一跳,不情不願的老實閉嘴坐好。
庶出的幾個弟妹在此時各個噤若寒蟬,像鵪鶉般縮著頭恨不能將自己藏進地縫中唯恐遭了池魚之殃。
她權當看不見,淡然垂眸,姿態從容的行禮作彆父母,她的生母早逝,拜的自然是杜氏。
盛國習俗,出嫁時要由母親梳頭,父親來為女兒蓋蓋頭,有蓋定良緣,餘生順遂之意,再由兄長背上花轎,便算是交付一生,今後是榮是辱便與娘家無關。
大喜之日杜氏不好多說,便不冷不熱的隨意拿梳子梳了兩下,訓誡幾句為妻本分便不再開口,斐誌泉對庶出女兒都很是冷淡,隨口叮囑不要惹禍便伸手拿起了一旁婢女捧過來的蓋頭為她蓋上。
吏部侍郎斐誌泉年方三九便已官拜三品,正是當朝新貴,頗得聖心,今日嫁女,不少百姓爭相前來,言辭間頗為隱晦,或褒或貶不一而足。
不為彆的,隻因與斐府結親的並非一般人家,乃是曾經隨先帝征戰四方,聲名赫赫的泰安侯府聞家。
聞家自先帝起敕封泰安侯世襲罔替,然自今上即位,海晏河清國無戰事,武將無用武之地,加之聖上有意打壓,文臣傾軋,以至武將地位大打折扣。
三年前泰安侯宿疾複發而逝,本應由世子繼位卻遲遲不見詔書,時隔日久朝中便有流言暗瀉,意在泰安侯府已失聖心,他人恐牽連己身而日漸疏遠,世子又未入朝堂,隻剩下往日威名強撐,久而久之便落魄下來。
而這樁婚事更是年頭久遠,原是侯府一品誥命宿薇夫人與昔日密友,斐大人原配宋氏定下的娃娃親,奈何宋氏早早撒手人寰。
留下的一對兒女中,嫡長女斐曦心高氣傲,不願嫁到落魄的侯府,又聽聞泰安世子文不成武不就而心生抵觸,而斐大人既舍不下嫡女又不願落下落井下石的名聲,於是便想從庶女中挑一人完成婚約。
按照常理,這泰安侯府再如何落魄好歹也是先帝欽封超一品侯爵,世子妃又怎麼能擇一庶女,豈不令他人恥笑?
斐誌泉邊打著這樣的念頭等著侯府主動退親。
誰知這泰安侯府的下人回去稟明再三後,宿薇夫人竟然應下了,還專門請高僧對過八字挑了庶出的四女斐映為世子妃。
此消息一出,赤都上下儘皆嘩然,各種匪夷所思的猜測層出不窮。
但無論高攀還是低嫁,誰不豔羨這位斐四小姐生得好命,第一個以庶女之身成為世子妃不說,未來還有可能是侯夫人。
斐沁穿越過來的時間頗為巧妙,恰好是在議親的前一日,自頭痛欲裂的昏沉中睜開眼,高高低低的哭喊吵鬨令人心煩,她躺在榻上,從傳進耳中隻言片語裡將腦海中零碎又紛亂的陌生記憶理清楚。
“斐映”性情怯懦,對於被嫁給誰本也不抱期待,奈何身邊的丫鬟婆子們總在她耳邊不斷地冷嘲熱諷,欺負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麵的是一無所知,將侯府世子聞陵說成粗鄙不堪的紈絝子。
慫恿她尋死覓活,將事情故意誇大傳揚出去,造謠她早有情郎,讓她尚未結親便落了他人口舌,壞了名聲即便嫁進侯府等待她的結局也隻有婆母不喜,夫君厭棄,這樣的新婦怎麼會有好日子過呢?
杜氏可太懂得人言可畏了,更知道高門內院怎樣能夠悄無聲息又不帶累己身的毀掉一個女兒家。
即便侯府落魄,她也絕不允許一個庶出女能夠嫁的比她的女兒更好,就算嫁得好,也容不得她安生!
可惜了,她不是“斐映”。
之前還要死要活不肯鬆口的女郎似脫胎換骨般,從榻上坐起身,穿著白色單衣,頭上還圍著紗布,秀麗的麵容似庭院攀欄初綻的白薔薇,蒼白卻依舊美得從容,抿唇淡聲道:“彆爭了,我嫁。”
於是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之後的納采問名等六禮一個月之內便順利走完。
雖倉促卻正合她意,初來乍到的她無法毫無破綻的偽裝成一個全然陌生的人,想儘力不穿幫便隻有少言多看,謹小慎微。
按照禮數,庶女嫁入超一品侯爵府為世子妃已是莫大高攀,故而泰安侯府不迎親,由女方攜嫁妝環城入侯門,世子在門口接親。
由嫡長兄斐煦背上花轎,算是做全了麵子,像是很珍重這個庶出女兒般,實則不過是怕侯府心生計較,畢竟侯府落魄也是侯爵。
坐在轎子中,隨著喜轎搖晃前行,鑼鼓喧鬨的喜樂響徹長街,斐映才算鬆口氣,皮包骨的細瘦手指慢慢攥住膝頭嫁衣,胸腔之中劇烈躍動的心跳像是急促的鼓點,慢慢閉上眼等待接下來全新的戰場。
她本是華夏二十一世紀的花饃傳承人,以花饃工藝做出了長4.3米,寬3.4米,高2.2米的巨型作品“雙龍在天,群山拱日”榮獲世界麵點大賽冠軍。
誰知領獎時頂燈墜落她首當其衝,一醒來就已經成為了吏部侍郎斐府的庶出四小姐,即將被嫁給落魄的侯府世子。
原本的斐映生母早逝,父親又漠視,自小便在主母和嫡出兄姐的打壓下艱難度日,性情怯懦又膽小,被受杜氏指示的丫鬟婆子慫恿又是投湖又是觸柱,一不小心將小命折騰沒了,讓她誤打誤撞的穿越過來。
從記憶中看到“斐映”是如何在群狼環伺的斐府活下來的之後,她反而覺得嫁人是一件好事,雖然不知嫁過去的人家情況如何,但是從眾人議論的隻言片語中也能推測一二。
“你彆說,雖然泰安侯府沒落,但是聽說泰安世子不賭不嫖,沒有什麼不良嗜好,頂多是不成器了一些,上無公爹,婆母又不管事,去了可就是當家主母!”
“你還真彆說,這位斐四小姐雖然名不見經傳卻著實好命!”
“就是不知道往後如何,畢竟世子都已經二十有三了,聖上也沒有讓他襲爵的意思,我看多半是想……”
“嗨呀,不說彆的,就新娘子的嫁妝就足夠他們衣食無憂過一輩子了吧?”
“新婚大喜新郎都不上門迎親,根本就不重視這門親事,估計也是不願意又不得已吧,斐四小姐進門之後未必好過。”
“誰知道世子有沒有什麼寵妾或者通房丫頭啊?不是說大戶人家這種事很正常嗎?”
雲蜷和雲舒隨行在花轎兩側,自然聽到了那些百姓的議論,偶有吉利話也淹沒在了唱衰聲中。
雲舒心裡有些難受,隔著簾子輕喚“小姐……”
彆人不知道她們這些貼身婢女如何不清楚,那些嫁妝明麵上看著值錢卻其實是中看不中用的物件,不過是杜氏為了麵子好看,不想落下苛待庶女的名聲而故意為之。
便是拿去典當也換不來幾個錢,至於陪嫁的鋪子,田莊之類就更彆提,不是入不敷出瀕臨倒閉就是荒郊野外不值錢,唯獨那麵積大得很。
斐映卻絲毫不擔心,甚至還覺得挺好,溫聲道:“不怕,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還有手藝,總不會餓死的。
反正她又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沒有那麼看重名節,也並不在乎嫁的人家如何,若是對方實在過分,她也可以和離靠手藝開個小店,縱然開頭艱難,總不會真的流落街頭,反正於她而言既來之則安之。
甚至苦中作樂的想,庶女配廢物世子還算同病相憐呢。
聽說侯府落魄,想來應該也不會多有錢,她手上杜氏劃給她的鋪子有七間,位置都不算好,收益更是急轉直下,她抽空得去看看。
她的陪嫁婢女隻有雲蜷雲舒是生母留給她的心腹,其他的丫鬟侍從都是杜氏的人用不得,手中現銀可能也沒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