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齊國之後，孫伯靈偶爾會夢見從前的事。

夢中，他還是當年在鬼穀時的模樣，難得偷閒的夏日，他午睡醒來，龐涓笑吟吟地抱著棋子來找他下棋，幾局酣暢淋漓的廝殺後，太陽也轉過了幾寸，他們躲過師父，偷偷地跑去附近的河裡摸魚，玩鬨中，還經常不留神被對方將塘泥糊在臉上。不知不覺，天色已擦黑，他們拎著收獲的幾條魚回到住處，在房後生起一堆火，將魚烤熟了，吃得滿嘴生香…

那樣的日子，太過美好，美好得不真實。

所以如今，它便真的隻是幻覺了。

到了田忌的府上之後，性命暫時無虞，再加上他無法行動，多半時間都是靜臥養傷，便更是多出了些空閒來處理心緒，想想從前，想想將來，又或是什麼都不想，隻是看著睡榻旁邊的窗外，他唯一能看得到的一片天。

天空中有雲朵飄過，樹枝隨著微風輕輕搖擺，飛鳥在空中上下盤旋，偶爾傳來幾聲鳥鳴。

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除了他。

孫伯靈叫來守在身邊照顧他的仆從，扶著他起來，靠坐在榻上，繼續看著窗外。

那些關於從前的夢中，也都是如今日一般的好天氣。一襲白衣的他，坐在清晨的陽光裡，默默誦讀著手中的兵書。讀書的間隙，他抬起頭，眺望著遠方層層疊疊的山峰，樹林，一直綿延到他看不見的地方，那裡，便是山外的世界。

他不知道山外世界的樣子，但他想，那裡一定是精彩萬分的吧。

而他多年努力鑽研，已經熟讀兵法，師父也常說他天賦過人，料想等到他出山的那一天，一定能大展身手，坐上大將軍的位置，用他畢生所學，在戰場上改變這天下的格局，到時候，天地間必將有他的姓名。

孫伯靈看著從前，那個眼裡有光的自己。

腿上的一陣抽痛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他低下頭，看到了放在厚厚的被褥中癱軟無力的雙腿。

他此生，為許多事努力過，卻從未想過，有一天，他必須努力地學著做一個殘疾人，努力地接受自己的身體，適應天翻地覆的生活，接受從前輕而易舉的事都變得遙不可及。

他伸手，輕輕地撫著殘腿。

曾設想過無數次的馳騁疆場，他終究，是給不了當年那個白衣少年了。

所以這便是你的目的吧，對嗎，龐涓？

你本可以讓大王處死我，卻偏要假意為我說情，將死刑改為臏刑，因為，你要我活著，要我的身上一輩子都帶著你給我的恥辱，活著受折磨，親眼看著自己此生的夢想一片片破碎。

你一定以為，我會就這樣認命吧。

但我偏不。

你也一定以為，我從此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和你相比了。

但你我的戰役，才剛剛開始。

就算再也站不起來，我還可以為將軍出謀劃策，還可以用我此生所學為齊國立功，還可以坐在輜車裡到齊魏的戰場上去，哪怕用爬的，我也要一寸寸地爬到你麵前，親手了結了這滔天的仇恨。

你既奪走了我的一切，那我從此便也再沒什麼可懼怕的了。

就算隻為能看到這扇窗以外的天空，我也要自己去爭。

若不爭，我又何必研習兵學。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在他的眼前散落成柔和的光暈，竟和當年他在鬼穀看到的一樣，他有些恍惚。

原來太陽依舊會升起，即使他如今已是殘損之軀，即使他的生命早已是一片黑暗，陽光，也仍會照進來，如同當年的那個午後，照著眼中還沒有陰霾的他一樣。

那個一襲白衣的少年，耐著寂寞，日夜苦讀，他的努力，又怎會配不上這威震天下的夢想。

那征戰沙場的榮耀，本該是屬於他的。

正如世界，或許也本該是那個少年眼中的模樣。

窗外，傳來了田忌的聲音，似乎在和人激烈地討論著什麼。孫伯靈仔細一聽，似乎是田忌今日賽馬輸了，正責怪手下人沒有給他找幾匹好馬。

孫伯靈聽了一會兒，把仆從叫了過來。

“幫我把田將軍找來，說我有要事相告。”

一瞬間，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躊躇滿誌的少年，白色的衣袂一閃而過。

這次，我必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