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坪田羽依和赤井秀一第一次見麵是在七月份。
七月底的夜晚,她如往常一樣回到家,開燈,喂貓,取出相機內存卡,導入電腦,然後再從包裡抽出筆記本把計劃塗掉,撕下今天的日曆。
日子總是過得特彆快,一晃而過快得她總是忘記吃飯,空空的胃部得不到滿足造起反來帶著摧枯拉朽之勢。
明天吧。坪田羽依想著。睡一覺就好了。
自由而散漫的攝影師總是覺得浪漫能夠飽腹的。
第二天起床,饑腸轆轆,從冰箱扒拉出一點吃的,匆匆加熱,解決完和貓說再見,拿著相機出門。
她前不久剛發現一個廢棄的工廠,角落高高地堆著紙箱,中央卻空空曠曠,光從破舊的棚頂漏裡,連灰塵都熠熠生輝。
故事感。她喜歡這種陳舊的故事感。
也喜歡推開門時嘎吱嘎吱又刺啦著長音的鏽跡斑斑的鐵門。
但不喜歡裡麵有人。也沒料到。
一個黑色的長發的男人,同色的針織帽下露出一點蜷曲碎發。
他大概也抱著和她一樣的想法:除了我之外,居然會有人跑來這麼一個偏遠的地方。
但兩人的神色都淡淡的,沒露出太多意外的表情,自然得像是約好的夥伴。
坪田羽依等不到對方說話,便朝他點點頭,自顧自地走去早已踩好點的角度。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他向她走近了幾步,又停住了,光打在他的臉上,皮膚白皙通透,顯得眼下的淡淡青黑色格外明顯。
沒有道理。坪田羽依也便問出了聲:“為什麼?”
“很危險。”他說,語氣裡卻沒透露出多少勸誡的意味,隻是告知:“馬上離開。”
“很快。”坪田羽依轉動著相機的變焦環,在取景器看了半天,不甚滿意,又改了下參數,眯著眼看了半天,才按下快門。
哢嚓聲在靜可聞針落的環境裡顯得格外清脆。
“再見。”她臨走前也朝他頷首,“謝謝。”
他終於有了些神情的變化,綠色如碧湖的眼眸裡顯出訝異。
回程的路上,坪田羽依在等紅燈時觀察著對麵來來往往的車輛。
她想著:那輛一閃而過保時捷老牌得很有腔調呢。
這世間哪裡不危險呢?
2/
赤井秀一再一次看到她,是在站台。
他去給真純買票的一會兒時間,不光是蘇格蘭毫不見外地教他那年幼得還沒什麼防備心的妹妹彈起貝斯,連她也在一旁蹲著,像是被音樂撫順的野貓饜足地晃著並不存在的尾巴,倒不似第一次見麵時那樣的生人勿近。
真奇怪啊。他居然還能記起那一天的細節:她穿著長裙,上麵掛著一些沒打理的貓毛,齊肩打著微卷的黑發,溫順的發型卻翹著幾縷顯得隨性,臉色蒼白,說話帶點啞聲。一看就是生活作息不太規律的普通人。
也許是那一天她冷淡的神情和奇怪的用語方式,也許是她誤入組織交易的地點,那些本該屬於他一個人的驚心動魄,都讓他印象深刻。
赤井秀一將車票塞給世良真純,三言兩語就想打發她回家,裝出不熟悉的模樣,塑造的煩躁卻熱心的路人形象被波本嘲諷說“真是有正義感啊”。
她站起來,小臂上依舊纏著相機的黑色肩帶。鏡頭蓋尚未掀開,像是還沒開工的藝術家,對他們幾人的表演饒有興趣地吹毛求疵。
這次她編了頭發,鬆散的一股攏在胸前,沒什麼發飾,卻帶著小小的綠色耳釘,轉過臉是會有光芒閃耀,手腕上帶著樸素的銀鐲,整個人帶著一種隨性而肅穆的矛盾感。
是個敏銳的普通人。
他們分離的時候,她還在惋惜地問:“真的不能拍一張嗎?”
蘇格蘭拒絕了,她也就隻能作罷,隻是還是說:“剛剛你們彈貝斯的氛圍真的很有故事感。”
她真的很喜歡。
互相道彆,自然得讓人後知後覺。
也許她就是這樣一個做任何事都容易被人不自覺接納的人。赤井秀一這樣想。
3/
坪田羽依第二次見到他,是在電車上。
她拿著小小的一本書,翻著薄薄的紙張,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偶爾眼酸,抬起頭看向窗外,眼神就不經意掠過了那個人。
依舊是帶著針織帽,居然也不覺得熱,背著吉他盒,黑色風衣,黑色長發融於其中。緊抿著嘴,像是隨時準備利落追擊的豹子,有著若有似無的緊繃感。
他看了過來。
坪田羽依評價道:有著異於常人的危機感。
她隔著人群對他笑了笑,又將視線移回到眼前的書頁,試圖去理解那些晦澀難懂的章節,卻有些靜不下心了。
上次看見他時,似乎更有生氣一點。她想。
坪田羽依總喜歡觀察每個人的情緒,這是一種被動的反應,來自於她高度的捕獲能力,也主動地去發展這個能力。所以她認為上次的小女孩與他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那時候他嘴上不耐的語氣透露出難以覺察的緊張都彰顯著在意。那時候的他,充滿了世俗意義上的生機。
現在他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做什麼事情,隻是將目光落在不知哪個定點上,孤傲、冷肅、疏離,還有防備。
他偽裝得很好,就像一個懷才不遇而滿心警惕的音樂天才,背著自己的武器對眾人說著聽不懂的話語。但你知道他,或者說他們,不是哪個街頭的音樂人:沒有哪個吉他包在取出樂器後仍舊直挺挺地佇立在那裡。
但她不在乎。
她隻是覺得他身上的那種冷冽很有趣。
目光悄悄上移,她又和他對上了眼神。
索性合上書本,說著“抱歉”,擠過人群,來到他麵前。
“坪田羽依。”她說,“幸會。”
“諸星大。”赤井秀一這樣說。
“啊,我想起來了,”坪田羽依微仰著頭,直直地望進他綠得深邃的眼裡,“我們見過兩次。”
她才剛剛想起工廠的第一次,因為走南闖北地四處旅拍,遇到過太多奇怪的事情,大多萍水相逢的人她都不會特意去記住,但她記住了他的眼睛,在光下那樣的綠格外地剔透。
她喜歡綠色。
“嗯,這次是第三次。”他說,嗓音低低的,微啞。
離得近了,坪田羽依能聞到若有似無的煙草味,讓她想起之前在海灘邊點燃的篝火,跳躍的火焰偶爾發出爆裂的輕響,就像現在一樣,她感覺到了寂靜裡也有些聲音撓地心微癢。
那就等下一次吧。坪田羽依想。
她相信命定,所以總是在等待心願被完成,不主動不拒絕,順其自然,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4/
赤井秀一很少會覺得一件事情能用“頻繁”來形容。
作為臥底,任何計劃和準備都是需要無數次的校準,不能失之毫厘,總的來說,險象環生的經曆使得每一件事都格外獨一無二。
所以,在他又遇到坪田羽依的時候,他不自覺地會想:“又碰麵了啊。”
明明是亳不了解的兩個人,卻總是機緣巧合地出現在對方微不足道的生活間隙裡,倒顯得熟悉了。
她這次梳了一個低馬尾,發圈是可愛的櫻桃,穿得很清爽,與之前的打扮都不相同,格外學生氣。手裡拿著紙箱,裡麵用罐頭的空盒裝著流浪貓的口糧。
“諸星大。”她笑起來,有個小小的梨渦。
“貓媽媽也太難抓了。”她這樣小小聲地和他抱怨,而他早已注意到了她小臂上被抓出的血印子,三四道,腿上也有。
赤井秀一說:“要記得消毒。”
“嗯,我要回去了。”她說,“你要來嗎?”
人真是複雜的動物。
比如赤井秀一初次見麵覺得她冷淡而又高高在上,後來溫情而熱忱,偶爾流露出些懊惱與笨拙,現在卻又如此直白而毫無芥蒂。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也沒有自詡正義之士,更何況在這樣一個組織裡活動,或多或少會有些如蛛絲般粘膩附著的陰暗麵,所以他不僅輕而易舉地獲取了她發送出的友好信號,還進一步地思考了可能的走向。
他在平衡抉擇。
她在等他的回答。
日暮四合,光隻照在她的身上,而他站在陰影裡,心神一動,上前兩步也邁入光的範圍,一起被暮色籠罩,再等待著步入黑暗。
“嗯,”赤井秀一難得主動,“我幫你上藥。”
5/
坪田羽依也說不好,他們現在的情況算好還是不好。
和聰明人說話總是簡單,她大方邀請,他欣然赴約,開了燈,抱了貓,開著電視一起上了藥,四舍五入就是“性命之交”了。
她坐在沙發上,他給她消毒,蘸了酒精的棉花簽輕輕擦在傷口上又細微的刺痛感,但更明顯的使他帶著薄繭的手掌正圈著她的手腕,動作間泛起陣陣癢意。
這種感覺很新奇。
坪田羽依垂眸看著他。
赤井秀一的睫毛很長,特彆是下睫毛,遠遠看去濃密得像是下眼線,這樣俯視過去,根根分明,上下眼瞼包裹著坪田羽依喜歡的那種綠,此時滿眼都是她那不值一提的傷口。
“不要沾水。”赤井秀一說,低沉的嗓音在毫無情感的背景音下顯得格外突出,讓她不由覺得開電視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於是抬手關了。
他看著她,指腹輕輕摩擦著她的手腕。
坪田羽依湊近,也輕輕地將自己的印記落在他的唇上。
寂靜的小屋裡,昏亮的燈光,她一點點地試探,像是貪玩的小貓。
赤井秀一抬手按住她的後腦,微微起身,低頭去吻她,來勢洶洶地,水聲在無聲的環境裡明顯非常,時不時的吞咽與嗚咽都讓緋紅染上她的臉龐,偶爾受不住地推開來,也會被追上。他攻城掠地,她潰不成軍。
但赤井秀一有時意外地有原則,一定要她說“可以”,才將貼在她脖頸的唇往下移,感受著身下人的輕顫,返回來時會用指腹摸去她眼角的淚,歎息般地吻上她的眉心。
坪田羽依在一開始做出暗示時就默認了這樣的走向,成年人你情我願的事情不需要太多的顧慮。而且她喜歡他,他吸引他,他的那些不與俗人言的微妙處事,都讓她覺得他們很像。
神秘、矛盾、真實。
她相信他也是這麼以為的。
所以自然而然發生了。
你們都接受這個結果。
6/
赤井秀一覺得,這樣的結果不算壞。
他在美國見識過的風氣比這裡開放得多,所以也不覺得這樣哪裡出格,但坪田羽依很喜歡他這樣的處世方式,這倒是讓他很意外。
她起床後粗略地準備了早餐,而且顯然忘記了他的那一份,但沒有忘記給貓加糧。見他出來了也隻是用下巴示意了下冰箱,笑著說“不必見外”。
赤井秀一也潦草地解決了早餐,看著她打開電腦點著鼠標不斷忙碌著,隨手盤的頭發因為長度不夠落下幾縷,淩亂地點綴著白皙的脖頸,輕掃著上麵曖昧的紅痕。
他收拾東西,謹慎地處理掉衣服上的貓毛,然後說:“我走了。”
“嗯,”她頭也不抬,“慢走。”
兩人有著一種奇怪的默契。
但也有不那麼默契的時候。比如赤井秀一已經走到了門邊,她卻突然踩著拖鞋跑了過來,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在他的唇邊落下輕巧一吻,微仰著頭和他氣息交纏,吐著氣音說著“再見”。
他能聞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清新淡雅,若有似無。